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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年」吉利與否暫且不論,但「第一年」這個意思該是可想而知的。那麼,事情真如何休所謂只有天子的紀年才可以有元年之稱嗎?是只有「王者」才可以改元立號嗎?——這問題之所以重要,因為它暗示著公羊學的一個理論基礎:《春秋》是「黜周王魯」的,不再把周天子放在最高位置上,而是認為天命移到了魯國這裡,或者說是孔子作《春秋》「托王於魯」,如蔣慶說「《春秋》王魯,並非真以魯為王,而是托王於魯,即假借魯國的歷史來說明孔子外王之義(孔子治理天下萬世之義)」。116歷來在這點上《左傳》學就是和公羊學相對立的,這是今、古文經學的一個主要分歧所在。

    那麼,無權無勢的孔子憑什麼可以借《春秋》來作褒貶賞罰?又為什麼要托王於魯?為什麼不託之於周天子或其他諸侯?——在這些問題上,蘇洵雖然不是公羊學的專家,卻在《春秋論》里作過比較清晰的分析。

    蘇洵認為,賞罰是公事,褒貶是私事。所以,只有天子、諸侯這些掌權的人才有資格來作賞罰,而普通人只能褒貶是非而已。這就像只有法官才能定人的罪、判人的刑,平民百姓只能在輿論上譴責壞人壞事。但是,一部《春秋》,賞人之功、赦人之罪、絕人之國、貶人之爵,行的是賞罰之事,所以說《春秋》是「天子之事」。問題是,孔子有這個地位嗎?有這個權柄嗎?他斥責亂臣賊子的僭越,他自己這麼作難道不也是僭越嗎?  

    所以孔子作《春秋》,並不把它當作私人著作。可以比照一下,孔子闡釋《周易》的著作題為《繫辭》,講說孝道的著作題為《孝經》,都是自己取名的,是作為私家著作的,而《春秋》是魯國史書的名稱,孔子是把《春秋》當作魯國的書,當作魯國的創作。所以,賞罰之權柄並不在孔子自己手上,而在魯國手上。

    但問題依然存在:《春秋》的賞罰並不限於魯國的國境之內,而是遍及諸侯,這明明已經超出了魯國的權力,而屬於天子的權力,難道孔子是想把魯國推到僭越的境地嗎?——當然不是,天子的權柄是在周室,孔子不得已而把這個權柄交給魯國。可以從以下的史實來理解這個道理:周武王死後,周成王繼位,周公考慮到周成王年紀太小,而天下又不可以沒有賞罰,於是自己代行天子之權,以此來賞罰天下、保存周室。後來周室東遷,周平王居於天子之位,但他是個昏庸之主,所以孔子才說:天下不可以沒有賞罰,而魯國本是周公的封國,所以魯國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效法周公,在不得已之下假借天子的權柄來賞罰天下、保存周室。

    那麼,假借天子之權柄應該怎麼作?孔子認為應該像齊桓公和晉文公那樣。但是,孔子既然要魯國效法齊桓公、晉文公,為什麼不乾脆把天子之權柄借給齊、晉?——因為齊桓、晉文只是表面上尊崇周室,實際上不過在擴張自家勢力而已。所以孔子只讚賞他們的事功,卻不認可他們的動機。  

    周公的動機卻是保存周室。孔子推崇周公,認為只有先存周公之心,才可以行齊桓、晉文之事。所以他才不把天子之權柄托於齊、晉,而將之交給了作為周公之後的魯國。孔子也知道憑魯君的才幹無法行周公之事。探究孔子的用心,他是認為當今天下因為沒有了周公所以才亂成這樣。所以,他把天子之權柄托於周公的子孫,以顯示出對周公的緬懷。

    考察《春秋》書法,儘是周公之法,詳於內政而略於外事。想來孔子的意思是要魯國效法周公,先管好自己再去賞罰別人。孔子嘆息於「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亂象,當他聽說了齊國田常弒君的消息,就沐浴而請求魯君出兵討伐。從這裡就可以看出,孔子確確實實把天子權柄交託給了魯國。

    但是子貢這些學生並未理解老師的心意,續寫《春秋》而留下了「孔丘卒」的記載。要知道,孔子辭世之前已經告老退休了,按照《春秋》體例,大夫告老退休之後去世是不該記載的。孔子作《春秋》是為了天下之公,而不是要將之作為自己的私家著述。遺憾的是,孔子把《春秋》當作魯國之書,子貢這些學生卻把它當作了老師的私著。

    後世有效法《春秋》的,我卻很是疑惑。《春秋》行使天子之權柄,而如果天下有君,《春秋》就不該出現;如果天下無君,天子之權柄又該託付給誰?哪裡還能找到像周公後人那般可以託付的人?所託非人則亂,親自操刀則僭,無人可托則散。唉,後人效法《春秋》的,是亂、是僭,還是散?117

    上述蘇洵的解釋和公羊傳統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公羊家認為孔子作《春秋》「黜周王魯」,是壓低周王室的地位的,而蘇則認為孔子這是「尊周王魯」,其「托王於魯」的合法性源頭還是在周王室身上。但蘇對「托王於魯」的闡釋貌似有著很強的說服力,影響也大,但細想起來卻會發覺他很有幾分詭辯的味道。首先是偷換概念:他所謂的《春秋》之賞罰事實上只是褒貶而已,因為一部書的作用說到底也只能夠形成道德輿論,無法構成實質性的予奪,這就違反了形式邏輯的同一律,因為賞罰這個概念,當用在別人身上的時候,意思就是實質性的予奪,而用在孔子身上的時候卻意味著書中的褒貶;再有就是類比不當:蘇用周公代行天子之賞罰來類比孔子代行天子之賞罰,然而周公那麼作,既擁有實質性的權柄,又可以造成實質性的予奪,孔子卻無位無權,毫無予奪之力,就算想去討伐鄰國弒君的田常,也只能盡心而已,卻始終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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