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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是怎樣一個地方呢?
叫京的地方有很多,直到現在還有北京和南京這樣的稱謂。京之來由,一說本是專有地名,後來泛而用之了,就像江、河本來都是專有地名,後來演變成泛稱一樣。1137
至於傳統說法,大略而言,訓京為大,而京字在甲骨卜辭和金文里都象形著高地台觀之形,郭沫若說這種造型的東西在那個古樸的年代裡只能是王者所居之地,而王者所居之地的重要特徵就是高大,於是,京字便有了高和大這兩個引申義,山丘當中個兒高的、穀倉裡邊個兒大的,都叫京,稱呼水族裡邊個頭最大的動物就給京字加個魚字旁,叫做鯨。1138我在《周易江湖》里講《左傳》里算卦的案例,有一條「莫之與京」,意思就是「誰也無法和此人抗衡」,直譯就是「誰也沒他大」。西周中期的班簋有「京宗」一語,說的就是宗法社會裡的大宗。1139首都也叫京城、京師,表示著這是國中的第一大城。1140
《詩經·大雅·公劉》描繪了周人的開國之君公劉營建國都的過程。首先是選址,標準主要是四要素:高地、陽光、水源、平原——高地建城,不怕水患;平原可以種糧,陽光和水源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從《詩經》其他作品來看,搞建設的時候還要觀星象或者用龜甲占卜。這套超驗與經驗相結合的辦法後來被一代代的專家們精心包裝打扮,變成了神乎其技的風水術,直到現在還在用著。
選址四要素當中的高地就是京,公劉他們「於京斯依」,就在這片高地上紮根落腳了。《詩經·鄘風·定之方中》也是講建城的事,據《毛詩序》說,詩里寫的是衛國被狄人所滅,齊桓公幫著衛國的遺民們在楚丘營建新城。1141這片建城的好地點,按詩里的話說就是「景山與京」。景義為大,景山就是大山,京就是高地。
這裡有些不同的說法:唐蘭等人說京是一個具體的地名,公劉「於京斯依」的京就是豳,1142楊寬認為,從公劉以後,周人便把都城稱為京或京師。1143
姜氏為叔段請制不成,轉而請京。僅從字面便可以推測,京地應該是一座環境宜人的大型城邑,至少在鄭國算是拔尖的。京地,楊伯峻說「故城在今滎陽縣東南二十餘里」1144
這一帶在秦漢之際是非常有名的。《史記·項羽本紀》記楚、漢相爭,項羽追殺劉邦,勢如破竹,劉邦到了滎陽才算稍微喘了口氣,收拾敗軍餘部,匯集了蕭何發來的關中的老弱新兵,在滎陽以南的京、索之間扛住了項羽的進攻,使楚兵不能過滎陽以西。這裡所謂京、索之間,京就是叔段受封之京邑,1145楚漢劃界的鴻溝也離那裡不遠。
京邑雖好,但在戰略地理上卻無法與制地相比。據韓益民考證,京邑地處嵩山與東部平原之間,是丘陵、低山地帶,背靠嵩山山脈,難以通行,東方與北方雖然都是大平原,但京邑本身並不是交通樞紐,更談不上險峻,同時,京邑距離西北的制地、東北的祭邑(鄭莊公最信賴的大夫祭仲的封邑)和東南的國都新鄭均不足百里,很容易受到這三地的控制,所以鄭莊公才能把京邑放心地封給叔段。1146
鄭莊公保住了制地,姜氏和叔段得到了一個次優選擇。鄭莊公對姜氏和叔段的漫長而深沉的權謀鬥爭從這時候就已經開始了。——金聖歎對《左傳》這一段作過點評,揭露尤深:
初,鄭武公娶於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初」字起,後仍至「初」字結。)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一「遂」字,寫惡得無理。)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婦人率性,往往遂成家國之禍,如此類甚多。)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一路寫莊公,俱是含毒聲,其辭音節甚短。)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誰與作此名?定是莊公自作之。蓋故若尊寵之,以生其驕心。莊公處心積慮殺其弟,此日便早定計。)1147
金聖歎的點評時至今日仍然被譽為經典,字裡行間也確實不失才子手筆,像「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對莊公這句話,常人只能看到字面意思,金聖歎卻從音節的短促逼仄上讀出了「含毒聲」,再如叔段受封京邑之後被稱為京城太叔,金聖歎就多想了一層:這個稱號是誰給起的呢?肯定是鄭莊公無疑。莊公故意尊崇叔段,滋長他的驕傲怠惰之心,看來莊公處心積慮要殺掉弟弟,從這一刻開始便已經在設套挖阱了。
但是,點評雖然精彩,分析雖然深刻,卻也有一個小小的缺點:遙隔兩千年,僅憑一點零星片斷的史料孤證,就能推斷出某位古人在某時某地的所思所感,這是當代任何一位嚴肅的心理學家都做不到的事情。
歷代和金聖歎持近似觀點的人不在少數,但是,假定《左傳》的記載真實而完善,那麼,鄭莊公真有那麼老謀深算、處心積慮麼?以現代人的知識來看,至少在以京邑封叔段這第一步上,鄭莊公不但沒有表現出什麼深沉思慮,反而和普通人一樣跌入了一個心理陷阱。
(五)錨定效應
約翰·哈蒙德等人設計過兩組問題,第一組問題是:你認為土耳其的人口超過了三千五百萬嗎?你認為土耳其的人口是多少?第二組問題是:你認為土耳其的人口超過了一億嗎?你認為土耳其的人口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