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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嫡與立長的問題和媵妾問題都還沒有結束,再看《榖梁傳》對《春秋》「元年春王正月」的解釋:
雖無事,必舉正月,謹始也。
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
焉成之?言君之不取為公也。君之不取為公何也?
將以讓桓也。讓桓正乎?曰不正。
《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隱不正而成之,何也?將以惡桓也。
其惡桓何也?隱將讓而桓弒之,則桓惡矣。桓弒而隱讓,則隱善矣。善則其不正焉何也?《春秋》貴義而不貴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揚父之美,不揚父之惡。先君之欲與桓,非正也,邪也。雖然,既勝其邪心以與隱矣,已探先君之邪志而遂以與桓,則是成父之惡也。兄弟,天倫也。為子受之父,為諸侯受之君,已廢天倫而忘君父以行小惠,曰小道也。若隱者可謂輕千乘之國,416蹈道則未也。
【譯文】
「元年春王正月。」本月雖然無事可記,417但《春秋》也要表明「正月」,這是為了慎重地對待開始(「謹始也」,案:這是和《公羊傳》大「大一統」如出一轍的)。
問:為什麼不記載魯隱公即位的事?
答:這是為了成全隱公的心愿。
問:那《春秋》是怎樣成全隱公心愿的?
答:《春秋》這是表明了隱公並沒有要做國君的打算。
問:那隱公為什麼不打算做國君?
答:因為他想讓桓公來做國君。
問:讓桓公來做國君,這樣做對嗎?
答:隱公這樣是不對的。(「不正」)
問:《春秋》的精神是成全好人好事,鞭撻壞人壞事。(「《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既然這樣,隱公的做法是不對的,《春秋》又為什麼要成全他?
答:成全隱公,是為了貶斥桓公。
問:為什麼要貶斥桓公?
答:因為,隱公當了一段時間之後正要讓位給桓公,桓公卻把隱公謀殺了,這件事顯示了桓公之惡。而隱公有讓出君位之心,可見隱公之善。
問:既然隱公讓位是善的,為什麼又說他的做法不對?
答:因為《春秋》推崇的是大義而非小恩小惠,申張的是道義而非邪門歪道。(「《春秋》貴義而不貴惠,信道而不信邪。」418)作為孝子,應該彰顯父親的美德,而非宣揚父親的惡行。想當初,前任國君(魯惠公)在世的時候,打算把國君之位傳給桓公,這是不合正道的,是錯誤的。儘管如此,他終於還是克制了自己不正當的想法而傳國於隱公。隱公早就知道父親有立桓公之心,便想把君位讓給桓公,可他這麼做就等於成全了父親的惡行了。按照君位的繼承制度,哥哥優先,弟弟靠後,這是天然的倫常秩序。隱公作為人子,已經受命於父親;作為諸侯,又受命於周天子,可他現在的做法,不但背棄了兄弟倫常,更是背棄了君王和父親的委任,讓位給弟弟來行小惠,這是小道啊。所以說,像隱公這樣的人,可以說他有著不把千乘之國的君位放在眼裡的胸懷氣度,但要說到行為合乎大道,他還沒到這個份上。
《榖梁傳》講述了事情原委,又加以道德評價,從「大義」的角度評隱公讓國之心為「不正」。清人柳興恩《榖梁大義述》在此提出了《榖梁傳》的一個慣例,說《榖梁傳》常以「正」和「不正」來作評語,來闡明「大義之所在」。419
這一「大義」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所謂孔子在《春秋》中蘊涵的「微言大義」,那麼,從立場來說,無論是《公羊傳》還是《榖梁傳》,其意義本非要闡述自己的一家之言,而是要發掘孔子的微言大義。現在,「元年春王正月」之後沒有接著寫下「公即位」,這事想來是孔子有意為之的,其中必有深意,但是,《公》、《榖》所發掘的這兩種不同的「深意」到底哪個才是孔子的本意?
這還真不好回答。確實,在一些經學家的眼裡,孔子對《春秋》的所謂「筆則筆,削則削」意味著他對原有的一部魯國國史做了加工修改,而這裡的「公即位」推想是魯史舊文原本就有的,孔子卻特意把這三個字「削」了去,其中深意要靠後人細心體味。
至於《公》、《榖》兩家的學風差異在這裡便已經有了一些體現:「《春秋》公羊學強調嚴肅宗法和政治的綱紀,嚴格等級秩序,提倡正名分、大一統,目的是為了強化中央集權等級制度的權威,這種具有法治精神的學說雖加強了國家的統一,但同時也使宗法倫常溫情脈脈的一面大為削弱。與公羊學不同,榖梁學十分重視禮義教化,重視宗法情感,把禮的觀念提到了突出的地位,而這具有緩和統治集團內部矛盾,穩定政治統治,保護統治階級長遠利益的作用。比如在解釋《春秋》經隱公『元年春王正月』時,《公羊傳》說『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強調等級制度的秩序;而《榖梁傳》則宣揚『孝子揚父之美,不揚父之惡』,側重人倫情緒。」420
(2)對《春秋·隱公元年》不書「公即位」的義理之爭與考據之爭
揣摩聖人的深意,對與錯並沒有一個硬性指標,不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時代也有不同時代的思想烙印。比如宋代的春秋學是很主張「尊王攘夷」的,張洽《春秋集傳》引《程氏傳》中對不書「公即位」的看法:「這是在全書的開始彰明萬世大法啊!諸侯即位必須由天子任命,不是自己說了就算的,可隱公即位卻沒經過這道正當手續,是為『自立』,所以《春秋》不書『公即位』,是不認可他的合法身份。」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