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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何休那三個氣勢洶洶的書名,鄭玄針鋒相對,回應了三本書:《發墨守》、《起廢疾》、《箴膏肓》。在攝政這個問題上,鄭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從《公羊傳》里找出一句話來:「宋穆公云:吾立乎此,攝也。」——這話的背景是:宋穆公的位子是哥哥傳給他的,哥哥當初不傳子而傳弟,宋穆公感念恩德,後來便立下遺囑要在自己死後把位子傳給哥哥的兒子。鄭玄引的這句話就是宋穆公對他這位侄子說的:「我現在坐這個國君的位子,不過是攝政罷了。」652言下之意是:我只是暫時代理一下國政,這位子本來就該是你的,最後也一定會還給你的。鄭玄言簡意賅,隨後又點了一筆:「這是你們《公羊傳》自家的話,明明是說攝政,你何休又憑什麼非難《左傳》呢?」
鄭玄諸多駁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一以貫之。何休無可奈何地說:「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
何休和鄭玄這些論戰作品後來都已散佚,後人只能從各類典籍中輯錄而已。《禮記正義》引《箴膏肓》讓我們得以看到鄭玄還有一些下文:周公還政於周成王,退歸臣子之位,而後才死,怎麼可能稱「崩」呢?隱公是死在國君之位的,不稱「薨」又該稱什麼呢?653
這次論戰正值東漢黨錮時期,對天下士子影響極大,據王嘉《拾遺記》的說法(也許有些誇張),「及鄭康成鋒起而攻之,求學者不遠千里,贏糧而至,如細流之赴巨海。京師謂康成為『經神』,何休為『學海』。」654
此戰之後,古文大家服虔從時政應用而非純粹學理上再駁何休,655《左傳》從此開始過上了一段揚眉吐氣的日子。但就上述這個具體論辯的細節而言,雖然鄭玄大占上風,但他的分析並不十分嚴密。宋穆公說的「吾立乎此,攝也」,考之具體背景,更像是一番自謙之辭——宋穆公明明就是合法的國君,也明明可以合法地把位子傳給自己的兒子。傳位給侄子是他高尚,傳位給兒子是理所當然。至於周公當初到底是攝政還是稱王,這是整個經學史上的一大疑團,辯者如雲,而在《春秋》學裡,這個問題直接影響著對魯隱公身份的解讀,更在時政當中常為權臣篡位奠定理論基礎。
回顧何、鄭之爭,於稱公與稱薨的尊卑體例上辨析甚力,而考之其時稱謂,也未必都那麼嚴整。同樣身份的人,魯國自家用的規格常比外國人高,以示內外有別,656至於「卒」字,不止用在大夫身上,也會被用作通稱,657而「死」字既曾被《尚書》用在大舜身上,又曾被《論語》用在孔子和顏淵身上。658哪怕一個小小的特例也會影響到對微言大義的把握,何況很多?致力於經學是很容易感覺到左支右絀的。
(2)周公攝政與稱王之辯
先秦文獻里有不少關於周公稱王的記載,而周公還有一個「周文公」的稱呼,見於《國語·周語上》韋昭注659和晉人傅玄的《傅子·附錄》,660楊寬《西周史》即取其說。但汪受寬細辨其非,認為這個說法不過是三國和晉人的編造。661這問題直到現在也沒辯清楚,王暉曾歸納「學術界大致有三種代表性的說法:一是周公既攝政又稱王;二是周公既未稱王,也未攝政;三是周公雖攝政,卻未稱王」。662
如果僅從先秦文獻上看,周公稱王的說法實在太多。《韓非子·難二》曾說「周公旦假為天子七年」,持此論者還有很多,即便看看《史記》的攝政說,也能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史記·周本紀》說「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國」,《史記·魯周公世家》是說「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而周公臨死之前的遺願是歸葬成周,但周成王還是把他和周文王葬在一起,表示自己不敢以周公為臣。而且,成王還准許魯國以郊祭之禮和天子之樂來祭祀周公,這也正是「周禮盡在魯矣」的一個源頭所在。要知道,如果在周朝立國之初「禮儀之邦」的基本等級制度已然分明的話,或者基本禮制當真定於周公之手的話,那麼,這種規格的祭祀恐怕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周公確曾作過天子。
另外的解釋是:周公未作天子,只因有天子之功,才受天子之禮,王安石認為這是很相稱的。——此論見於王的《淮南雜說》,楊繪向宋神宗上書指稱王心懷異志,這就是其論據之一。663畢竟以人臣之功而受天子之禮實屬僭禮行為,更別說周公當真作過天子了。
許多經學家們本著君臣大義而拒絕承認周公曾為天子的觀點,義理當先,事實為次,保持政治正確。而以諸侯身份用天子禮樂,在後儒眼裡總是很難逃脫一個「僭」字。664至於現代,這問題總算脫經入史,從意識形態領域轉到了史學領域,研究起來才不那麼棘手了。種種證據,無論從文獻來看,還是從當時的形勢來看,周公稱王一事似是大有可能,665就算仍有歧義未決,也都是就是論事而已,只辯史實,不談義理,而回過頭來再看鄭玄、何休之爭,圍著「崩」和「薨」糾纏不休,似乎既很無謂,也很無味。
但在古人眼裡,這小小字眼的背後就是厚重的春秋大義。一方面,現實的政治鬥爭就是擺在眼前的:一字之差,周公的身份便大為不同,而真真假假效法周公的人怎能不為此緊張呢?——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王莽,處處效法周公,甚至還使漢家改元「居攝」,此即影射周公攝政而來,在高尚的幌子之下暗行奪權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