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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這是「其國(京師)-諸夏-夷狄」由近及遠、由內及外的一個劃分,魯國既然被「托王於魯」,在這個公羊系統里就擁有了京師的地位,大致相當於天子京畿,而吳國在這裡就被當作了夷狄。
春秋時代,吳國確實是常被中原諸侯當作夷狄的。吳國人斷髮文身,不與中原同俗,也確實像是夷狄。但這一划分,就出現了一個新問題:楚國和吳國情況類似,如果吳國是夷狄,楚國也該是夷狄才對。但是,在《春秋·僖公二十一年》,記有「秋,宋公、楚子、陳侯、蔡侯、鄭伯、許男、曹伯會於霍」,楚國不但排名第二,還被稱為楚子,按照何休發明的「七等」標準,稱「子」是《春秋》最尊榮的褒獎。但是,如果按照「內諸夏而外夷狄」的標準,《春秋》這裡應該和「會吳於鍾離」的體例相同,寫作「秋,宋公會陳侯、蔡侯、鄭伯、許男、曹伯,會楚於霍」才對。
再看《春秋·宣公十一年》,記有「夏,楚子、陳侯、鄭伯盟於辰陵」,如果按照「會吳於鍾離」的體例,分明應該寫作「夏,陳侯會鄭伯,盟楚於辰陵」。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矛盾?
要解決這個矛盾,首先要用上三世說。僖公時代屬於傳聞世,按照《春秋》對傳聞世的記錄標準,應用於當時之天下的二分法是「內其國而外諸夏」——全天下分為兩部分,一是「其國」(即魯國),二是諸夏,所以在傳聞世里,只要不屬於魯國的就算是諸夏,楚國自然也算諸夏,不算夷狄;而宣公時代就進入了所聞世,《春秋》的記錄標準不一樣了,「內其國而外諸夏」變成了「內諸夏而外夷狄」,天下不屬諸夏即屬夷狄,這樣一分,楚國就不算諸夏而算夷狄了。
——把三世說付諸應用,很好地解決了《春秋·僖公二十一年》的那個問題,但對宣公十一年的記載還是無法解釋,這時候就要用到褒貶理論了:的確,即便按照三世劃分,《春秋·宣公十一年》的楚國還是要被給予和「會吳於鍾離」的吳國一樣的待遇,但是,進入所聞世之後,楚國表現出了出色的君子之風,既然這樣,就不該把它當作夷狄看待了。而吳國則不然,還是一副夷狄的嘴臉,比楚國差多了。348
這可以說是一種打補丁式的解決方案,當舊補丁遇到新破綻的時候,就需要新補丁來彌合;或者說像是圓謊,當已有的謊言被指出有漏洞的時候,就用新的謊言來解釋。最終的結果難免會是補丁越來越厚,謊言越來越多,而在致用的方面,在需要選擇理論武器的時候,所能選擇的範圍也就越大。而另一方面,「即使是一種空想的機械史觀,它也具有積極意義,因為它拋棄了《白虎通義》中『夷狄者……非中和氣所生,非禮義所能化,故不臣也』的狹隘大漢族主義論調,這種論調不是公羊的原有義,公羊原義諸夏與夷狄是可以互相轉化的。何休沒有因襲《白虎通義》,這是他的卓越處。」349
但事情並未就此完結。何休的三科九旨雖然影響深遠,及至清代,孔廣森卻不信何說而另立了一套三科九旨,即:「《春秋》之為書也,上本天道,中用王法,而下理人情。不奉天道,王法不正;不合人情,王法不行。天道者:一曰時,二曰月,三曰日;王法者,一曰譏,二曰貶,三曰絕;人情者,一曰尊,二曰親,三曰賢。」350雖說清代學術遠勝前人,但是,以純學術的眼光考訂公羊學,這本身就走進了一個誤區,於是「拋棄了何休的『三科九旨』和公羊學的政治性等項特點,孔廣森對《公羊傳》所作的解釋就失去了活潑的生命力,變成一般的樸學家的訓詁考訂文字,公羊學應有的思想上、哲理上的啟發力量驟失。」351
5.存三統
張三世,帶有烏托邦式的歷史進化觀;存三統,可以說是人道主義的歷史循環論。兩相結合,也許能得出歷史發展呈螺旋上升的結論,而所有這些高深曲折的理論都是從「春王正月」這四個字上敷衍而來的。
從三科九旨的「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可以更好地理解存三統的意義。而張三世、存三統,當是最有別於《榖梁傳》與《左傳》之處。——魏源《公羊春秋論》論到,只有把握了這兩項原則,才能正確解讀孔子藏在《春秋》當中的微言大義,若舍此而解經,必會左支右詘、顧此失彼。要說以日、月、名、字為褒貶,《公》、《榖》兩家都是一樣的,而兩家之大義迥異,因為傳《榖梁傳》的榖梁子並非子夏的高徒,資質較差,所以只傳章句而不傳微言。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兩家的後學中,瑕丘江公雖然與董仲舒齊名,但董學終於彰顯於世。352
魏源師承劉逢祿,上及莊存與,自是公羊一脈,說這種話很有幾分抬高自己、貶低別人的味道,正所謂「精於《公羊》者,尤憎《左氏》;習於太史者,偏嫉孟堅」,353這是古來學者的通病,但魏源把張三世和存三統作為公羊學解讀春秋大義的兩大法寶,確是很有道理的。
與張三世不同的是,存三統確有幾分符合古史真相,又實實在在地在時政當中被應用過。——這是一段很曲折的歷史。
據《漢書》,漢武帝派人找到了周王室的後人姬嘉,學習周武王封三恪的作風,封姬嘉為周子南君。到漢元帝的時候,又尊周子南君為周承休侯,地位僅次於諸侯王。周王之後算是安置好了,可既然要「存三統」,還得找出另外那一統的後裔,即殷商的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