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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樾倒沒有搞誅心之論,而是用考據手法給叔段稍稍抹了一點黑。我們從「末尾的用字都與首句呼應」來看,第一段里,「仁」和「人」上古音都在真韻;第二段里,「酒」和「好」上古音都在幽韻;第三段里,「馬」和「武」上古音都在魚韻。1174

    阮元《論語論仁篇》大體也持此見,認為這個訓釋本是周、秦乃至東漢以來的民間習語,盡人皆知,只是到晉代之後此語失傳,後人再見此訓便不易理解了。1175——對於阮元來說,訓詁不是目的,而是通向義理之途徑,但是,這一古訓僅在訓詁上是否能夠站得住腳呢?

    於省吾反駁俞樾,同樣用考據的辦法說話。首先,俞對「仁」字的解釋雖然在道德感上比《毛詩正義》低了一檔,但本質上並沒有多大的差別,也就是說,如果按儒家對「仁」的核心理念,稱叔段為「仁」就是說他是個大大的好人,如果按俞考釋古訓,叔段也並沒有從大好人一變而為大壞蛋,而只是變成小好人罷了。於說:「仁」字在這裡其實個個通假,本字應該是「夷」,意思是「悅」。章炳麟《文始》說「仁、夷同屬舌音,故得相借」,兩字的通假例證在文獻當中也很常見,故而「洵美且仁」就是「洵美且夷」,也就是「洵美且悅」,是形容叔段又帥又開心,和儒家之「仁」一點關係都沒有。

    於雖然是從文字訓詁入手,但依然以《左傳》為前提,說叔段「好田獵飲酒,以玩務為樂,《左傳》隱元年稱『京叛大叔段』,足征大叔並非仁愛深得人心之人。……可見詩人對於叔之獨自享樂,言外有無限諷刺之意。」1176  

    這兩首詩明為讚美,暗含譏諷,不止於這樣說,歷代很多人都這樣說。不過平心而論,如果單單來看《詩經》本文,恐怕任誰也看不出這兩首詩里有一丁點諷刺之意,要滿足諷刺的結論,不管把「洵美且仁」怎麼解釋,不管把「獻於公所」怎麼解釋,都要基於兩個前提:一是基於《左傳》乃至全部《春秋》三傳,二是基於孔子刪詩——事情很明顯,既然叔段是個亂臣賊子,孔子為什麼不把美化他的詩徹底刪掉呢?

    這是一個非常悠遠的學術問題。前邊龔遂和王式的遭遇向我們展現了《詩經》崇高的政治地位,但翻檢《詩經》三百零五篇,誨淫誨盜的篇章也不在少數,就拿《叔于田》和《太叔于田》來說,赤裸裸地歌頌一個反動派,這難道就是聖人垂法嗎?

    為了彌合這個矛盾,歷代學者付出了種種努力。顧炎武在《日知錄》里說:孔子刪詩,好壞並存,這樣讀者才能從這些詩歌當中一睹風土人情與國家興亡。所以《桑中》、《溱洧》孔子沒刪,是為了展示給大家什麼叫淫,《叔于田》這種歌頌壞蛋的詩孔子也收,是為了告訴大家什麼叫民風敗壞。如果以為聖人垂法只樹好榜樣、不立壞典型,這不是和唐太子李弘一般見識了麼?1177

    顧炎武說的這位唐太子李弘,是唐高宗的第五子,他曾經隨郭瑜學習《左傳》,在學到楚國太子商臣弒君篡位1178這一段的時候,廢卷而嘆:「聖人的書是垂訓後代的,怎麼連這種醜事都記?」郭瑜回答說:「孔子修《春秋》,表揚好人,鞭撻壞蛋,書里當然不光是好人好事了。」李弘說:「那也不行。這等篡逆之事不但嘴裡不能說,耳朵也不忍聽。《左傳》我不學了,給我換本別的教材吧。」郭瑜很感動,誇了李弘一大堆「誠孝冥資,睿情天發」之類的話,從此就改教《禮記》了。1179  

    以上種種立論、種種彌合,都基於這樣一個前提:這兩首詩寫的確實就是叔段。如果這個前提本身就是靠不住的,那些觀念之爭也就顯得立足不穩了。事實上,早有人懷疑這兩首詩和叔段並無關係,詩中的所謂「叔」可以是任何人——朱熹就曾有過懷疑,說:「或疑此亦民間男女相悅之辭也」,1180崔述也說:《毛詩》總喜歡在人名上附會,看見仲就說是祭仲,看見叔就是叔段,仲和叔都是男子之字,鄭國怎麼也有好幾萬人,難道只有祭仲一個人才叫仲,只有叔段一個人才叫叔不成?1181顧頡剛從訓詁出發,梳理「叔」字的演變歷程,論證該字本來表示的是繒弋所用的短矢,以生絲系矢而射,這是男人的事,所以「叔」字被用作了男人的美稱。1182

    到了當代,《詩經》注本基本上完全背棄了古代傳統,比如程俊英、蔣見元的《詩經注析》說:「這是一首讚美獵人的詩。」1183再如褚斌傑的《詩經全注》解釋《叔于田》說:「這詩寫一個女子讚美她所愛的男子漢。稱讚他愛好打獵,善騎能飲,而且英武美麗,品德也好。在她心目中,舉世無雙,無人可比。傾慕之情,溢於言表。」1184其他注本雖然細節上有些出入,但基本也都是本著這個思路的。

    學術是進步的,這兩首詩的舊解不斷在細節上受到質疑和推翻,比如「巷無居人」是不是前邊介紹過的那個意思,比如「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是不是在拿巷裡的人和叔來作比較,1185「暴虎」是不是空手打老虎,1186「火烈具舉」是不是一種專門針對老虎的狩獵,1187這都不斷在有新的考證,不斷在質疑著舊的解釋。但從思想史上來看,這些問題都屬於枝節,而關鍵問題是:詩的主人公一下子從一個具體的叔段變成了一個不具名的獵人,聖人垂訓之大義一下子就失去載體了。

    但是,難道《毛詩》的那些所謂詩旨當真都是無稽之談麼?今人的這些注釋是否存在矯枉過正、疑古過度的問題呢?《詩經》里的很多內容當真都只是既沒有政治涵義、也沒有時事反映的民間歌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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