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頁
另一方面是,如果涉及三統、五始這類問題,歷史考據是一條線,政治理念又是另一條線。隱公元年不是周正建子而是殷正建丑,這個考訂放到現在只是一個史實問題,可要是放在過去,不但有可能動搖經學根基——至少「五始」不全,「體元以居正」也居錯了位;甚至更嚴重的是:還可能動搖國本,即政權之「統」不正!
那麼,隱公元年這個曆法之差會不會僅僅是一個細節小錯而已呢?張聞玉在《銅器曆日研究》里作過一個統計:《春秋》隱、桓、莊、閔四代共63年,其中49年建丑,8年建寅,6年建子;僖、文、宣、成四代共87年,其中58年建子,16年建丑,13年建亥。如此一來,「事實明擺著,春秋前期建丑為多,少數失閏才建子、建寅,而沒有建亥的;春秋後期建子為正,少數失閏才建亥、建丑,沒有建寅的。」由此出發追溯西周,「如果我們再用大量銅器曆日驗證,西周一代行丑正,不行子正。因為是觀象授時,肉眼觀察,必有失閏。少置一閏,丑正就成為子正;多置一閏,丑正就成寅正。個別銅器記載『十四月』,說明西周曆制粗疏,再失閏還不可避免。」385
「三正」之說若被擊破,經學家們開宗明義的春秋大義就要大打折扣了。「春王正月」也就少了些神秘感,多了些曆法疑雲。但是,即便在史實考據上已經可以板上釘釘,真正影響歷史的卻往往並非史實本身。在一些公羊家的政治理念里,「春王正月」斷句為「春王,正月」一樣是合情合理的,甚至是唯一正確的。而左學家也講義理。就在對「元年春王正月」這句經文的闡釋上,左學家的義理闡發不但不很遜色於公羊家(如劉歆之文,即便時至近代,大學者如章太炎雖然已經重視起了金文證據,但仍然推論這裡的斷句應當是:「春王,正月」,說「王」的真實涵義就是三統),甚至在時代上也並不比公羊家為遲——能追溯到戰國的吳起和漢初的賈誼身上。
章太炎議論《左傳》,說公羊家之「五始」在《左傳》里雖然未被明言,卻也潛藏其意,只是少了個「公即位」,是為「四始」,而且,《左傳》不僅敘事,也講義理,對「元年春王正月」的義理闡釋甚至比公羊家還早。
簡述章說:《說苑·建本》載魏武侯向吳起打聽「元年」的意思,吳起以「慎始」為議論,《賈子·胎教》也有類似的說法,而吳起和賈誼都是治《左傳》的早期學者,在他們生活的時代里,《公羊傳》還沒有形諸文字,所以他們對「元年」義理的闡發肯定不是從《公羊傳》學來的。386
章太炎最後的推論稍嫌武斷,因為《公羊傳》那時雖然沒有成書,口耳相傳的事卻未必沒有。但無論如何,早期左學家對春秋大義的深刻闡發確是不爭的事實。
一個「春王正月」,無限微言大義。大義越深刻,聖人的光環也就越耀眼。但聖人真是這樣的麼?
聖人行事,自當如天日昭昭。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可以藉助於《論語》。《論語》里記了那麼多聖人之言,雖然不少都是缺少上下文的,也很可能存在不少脫漏錯簡,但還是可以從中看出孔子的風格是樸實明朗的,而不是說謎語、打機鋒的風格。
當然,有些聖人之言也許過於超前,所以雖不見容於當時,卻可以行之於後世。顧炎武說,孔子當初對顏淵講「行夏之時」,這議論並不是針對他自己的時代而發,而是通過顏淵傳到漢武帝那裡,終於在幾百年之後讓漢武帝實行了他「行夏之時」的政治理念。387
而同樣是從孔子自己的言論里,王守仁則認為孔子不可能在一些原則問題上忽左忽右,所以,孔子既然說過「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災及其身者也」,還說「吾從周」,而改變周朝正朔明明就是「議禮」,就是「制度」,那麼,這就不是「從周」而是叛周了。
王守仁總結道:《春秋》之法,改變舊制的要批評,如魯宣公搞初稅畝;紊亂王制的要批評,如鄭莊公歸祊;無王命的要批評,如莒人入向。可這三種罪過的嚴重程度都遠比不上對天子正朔的改變,如果魯宣公、鄭莊公以此來反詰孔子,孔子將以何言相對?388
王這些話倒是重邏輯、重證據的,也延續著歷代學者對公羊家的一貫質疑,但王是心學宗師,當然也有「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一面。王在那場著名的「龍場悟道」中寫出的《五經臆說》現在只殘存了十三條,第一條就是解釋「元年春王正月」的,說「元年」之書在於「正始」,「元」分為乾元(天元)、坤元(地元)還有人元,一國之元在於君,君之元在於心。「元」在天為生物之仁,在人則為心。國君建元就是維新之始、正心之始、修身立德之始、三綱五常之始、休戚安危之始……389這種詮釋方法和公羊家的「五始」非常接近,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王守仁心學的一點端倪——雖然帶上了很大的主觀味道,但和一些心學後輩們思而不學的作風還是大相逕庭的。
至此,看過了「元年春王正月」的諸多解說、諸般深意,如果從溯本求源的意義來講,雖然可以排除一些誤解,而真相如何始終難知。但畢竟,真實影響著兩千年來政治與社會的正是這無窮版本的孔子,真正的孔子反倒是一個不很重要的角色。
(三)「公即位」的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