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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公之心,以為亟治之則其惡未顯,人必不服,緩治之則其惡已暴,人必無辭。其始不問者,蓋將多叔段之罪而斃之也。殊不知叔段之惡日長,而莊公之惡與之俱長;叔段之罪日深,而莊公之罪與之俱深。人徒見莊公欲殺一叔段而已,吾獨以謂封京之後,伐鄢之前,其處心積慮曷嘗須臾而忘叔段哉?苟興一念是殺一弟也,苟興百念是殺百弟也,由初及末,其殺段之念殆不可千萬計,是亦殺千萬弟而不可計也。一人之身殺其同氣至於千萬而不可計,天所不覆,地所不載,翻四海之波亦不足以湔其惡矣。莊公之罪顧不大於叔段耶?

    吾嘗反覆考之,然後知莊公之心,天下之至險也。祭仲之徒不識其機,反諫其都城過制,不知莊公正欲其過制;諫其厚將得眾,不知莊公正欲其得眾。是舉朝之卿大夫皆墮其計中矣。鄭之詩人不識其機,反刺其不勝其母以害其弟,不知莊公正欲得不勝其母之名;刺其小不忍以致大亂,不知莊公正欲得小不忍之名,是舉國之人皆墮其計中矣。

    舉朝墮其計,舉國墮其計,莊公之機心猶未已也。魯隱公十一年,莊公封許叔而曰:「寡人有弟,不能和協,而使糊其口於四方,況能久有許乎?」其為此言,是莊公欲以欺天下也。魯莊十六年,鄭公父定叔出奔衛,三年而復之,曰:「不可使共叔無後於鄭」,則共叔有後於鄭,舊矣。段之有後,是莊公欲以欺後世也,既欺其朝,又欺其國,又欺天下,又欺後世。  

    噫嘻!岌岌乎險哉莊公之心歟!然將欲欺人,必先欺心。莊公徒喜人之受吾欺者多而不知吾自欺其心者亦多。受欺之害,身害也,欺人之害,心害也。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亦次之。受欺者身雖害而心固自若,彼欺人者身雖得志其心固已斫喪無餘矣。在彼者所喪甚輕,在此者所喪甚重,本欲陷人而卒自陷,是釣者之自吞鉤餌,獵者之自投陷阱也。非天下之至拙者詎至此乎?故吾始以為莊公為天下之至險,終以莊公為天下之至拙。

    從文字技巧來看,呂祖謙這篇範文確實稱得上範文。先從比喻入手,說明鄭莊公如同釣者,叔段好比魚兒,這世上沒有人會因為魚兒被釣上了鉤而責怪魚兒的不是。叔段原本並不壞,只是腦瓜笨,這才一步步上了莊公的當。然後詞鋒一轉,加以道德評論,說叔段之惡與日俱增,而莊公之惡也隨之與日俱增,人們都認為莊公只是殺了一個弟弟,作者卻認為莊公動一下殺弟的念頭就算殺弟一次,動了千萬次念頭自然要算是殺掉了千萬個弟弟,罪過實在太大。

    接下來再論鄭莊公的用心,陰險至極,騙過了舉國之人,處心積慮要除掉叔段。但這還不算完,作者又舉《左傳》後文的兩處例子,以證鄭莊公的欺世之心。最後一段峰迴路轉,說鄭莊公雖然是加害人,自己卻也是個受害者。這實在是一個怪論,自然會引起讀者的好奇,於是作者解釋道:要想騙住別人,先得騙住自己的心,莊公得意於自己騙過的人很多很多,卻沒想到自己的心也同樣被騙過很多很多。受了別人的欺騙,其害處無非只是身害;去騙了別人,自己卻會落下心害。哀莫大於心死,心害甚於身害,欺人者本要欺騙別人,卻也害了自己,好比釣者吞了自己投下的鉤餌,好比獵人掉進了自己挖下的陷阱,天下只有最笨的人才會做這種事。所以說,鄭莊公既是天下最陰險的人,也是天下最笨的人。  

    這番邏輯看似離奇,卻是呂祖謙偏於象山心學的哲學觀點的反映,所謂「人心皆有至理」,1493對「心」的傷害才是對人最大的傷害,這是對朱熹之「理」與陸九淵之「心」的巧妙彌合。

    解經一路發展,從鑿空之言到過苛之論,不一而足。當前人在某一點上做到極至之後,後人便容易從其他角度或其他立場來作一些翻案文章,非如此不足以出新。這大約是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不僅經學如此,其他領域亦然。如《東萊博議》論「介之推不言祿」,驚世駭俗地說道:「盜跖之風不足以誤後世,而伯夷之風反可以誤後世;魯桓公之風不足以誤後世,而季札之風反可以誤後世」,其實這話倒也可以用到呂祖謙自己身上。一個社會裡,如果道德標杆不切實際地樹得太高,是不是「反可以誤後世」?

    呂的道德標杆可以說已經達到宗教標準了——莊公動一下殺弟的念頭就算殺弟一次,動了千萬次念頭自然要算是殺掉了千萬個弟弟,這就像《新約·馬太福音》的邏輯:「你們聽見有話說:『不可姦淫。』只是我告訴你們: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這人心裡已經與她犯姦淫了。」

    但和宗教不一樣的是,神自然有能力洞悉人的內心世界,人又有多大可能隔著肚皮、隔著粗糙的史料、隔著千百年前的史官的眼睛、隔著千百年前輾轉了不知幾手的傳聞來洞悉古人的內心?湛若水稱呂祖謙「深誅其心術之微」,1494但無論他深誅得對與不對,都是無從證實的了。

    要論誅心之重、發掘之深,似乎呂祖謙可以瞠乎其後,但事實遠非這麼樂觀。比如我們還可以看看明代黃正憲的《春秋翼附》,把罪魁禍首跨過鄭莊公而追溯到鄭武公的頭上,說他這個作父親的當初沒把事情處理好,這才給兒子們留下了致命的隱患。1495

    這道理乍聽上去實在令人吃驚,細想一下卻也真有幾分道理,可見對經義的發掘是沒有止境的,像呂祖謙那樣把加害者說成受害人也一樣能說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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