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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益師卒,這一件事,「三傳」給出了三個說法。這些說法是否自洽另當別論,單單局面本身,已經很讓人困惑了。在讀者的眼裡,這恰恰就是「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事情發生得太過久遠了,真相實在不容易搞清了。

    三個「異辭」還有一層意思,《公羊傳·定公元年》有:「定、哀多微辭,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這是說《春秋》在記述孔子生活的定公、哀公年代時,語多隱晦,就算被記錄在案的當事人(或謂定公、哀公,或謂掌握實權的季氏)讀了《春秋》,也了解過對《春秋》相關文辭的解釋,也不會看出其中記載了自己的罪行。

    孔子為什麼會這麼作?司馬遷說孔子著《春秋》,對古史可以暢所欲言,對時事難免多有忌諱。271這樣看來,三個「異辭」不過是孔子的明哲保身之道而已,況且,若真如《公羊傳·定公元年》所說,連事件當事人在看過《春秋》、問過解釋之後也不明白其中褒貶,後人又有多大可能可以看懂?

    倒是這裡對曲筆之正當性的論證對後世影響很大。《論語》有「父為子隱,子為父隱」,《春秋》又被解出了略外別內、掩惡揚善之義。劉知幾謂自此以後,史家凡是事涉君親的便多有隱諱,雖然按秉筆直書的標準有些虧欠,但名教賴此而存。272——這是後話,而當下還有著一個問題:如果這樣一個「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也能被當作三科九旨之一的話,這也能算是《春秋》的一個核心綱領嗎?至少這與前邊那個「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缺乏可比性。  

    事實上,這個所見、所聞、所傳聞,被公羊家作了深刻的發揮,敷衍出了極其著名的「三世」之說。——這個說法或許有著法家「三世論」的淵源,273董仲舒《春秋繁露·楚莊王》把《春秋》記載的全部魯國十二位國君的世代,按照由近及古的順序分為三等,即所見之世、所聞之世、所傳聞之世。孔子生於魯襄公二十一年(一說魯襄公二十二年),所以魯襄公之後的哀公、定公、昭公時代就是孔子親眼所見、親身所歷的時代,是為「有見世」;而在孔子剛剛出生和出生之前的襄公、成公、宣公、文公的時代對孔子來說也不算距離太遠,是為「有聞世」;而更以前的僖公、閔公、莊公、桓公、隱公的時代就要算是「有傳聞世」了。孔子對這三個不同的世代,態度是不一樣的。對於「有見世」這是孔子自己親身生活的時代,批評起來就比較委婉;對於「有聞世」,批評起來就要直白一些了;對於「有傳聞世」,議論起來就更加不留情面了。這就是親疏有別、貴賤有別、內外有別、遠近有別、輕重有別的道理。

    被董仲舒這樣描述出來的孔子好像有些堂而皇之的滑頭,但董的道理是:好人作了壞事應該受到批評,壞人作了壞事也應該受到批評,但好人和壞人不該受到同樣的批評,對好人的批評應該多一些含蓄才對,這才能顯出賢與不賢之別。同樣,對尊者的批評、對國內事務的批評,也應該按照這個原則來辦。從道義上說,不該詆毀尊貴的人;從處世的智慧上說,也不該讓自身安全受到威脅。所以在發表議論的時候,對距離自己越近的世代,言論就越是謹慎。看孔子對自己所生活的昭公和哀公時代,批評起來就格外的委婉。所以說,進能安邦、退能全身,這就是《春秋》之道。  

    董仲舒舉例以說明,《春秋·昭公二十五年》記載著七月上旬魯國舉行了一次求雨的雩祭,下旬又舉行了一次。《公羊傳》解釋說:「下旬的雩祭其實不是雩祭,而是魯昭公聚眾要驅逐季氏。」那《春秋》為什麼要這麼寫?因為昭公時代是「有見世」,這個雩祭是孔子同時代里發生的事,事件的主人公又是魯國的當權人物,所以孔子的措辭才這麼隱諱,這就叫做「微其辭」。

    《春秋·文公十八年》記有「冬十月,子卒」,據《公羊傳》的解釋,「所謂『子卒』,是說子赤死了;死了卻不記日子,是表示哀慟;為什麼哀慟呢,因為子赤是被弒而死。」文公時代屬於「有聞世」,孔子對這時候發生的悲劇還能夠感同身受,這就叫做「痛其禍」。

    《春秋·莊公三十二年》記有「冬十月乙未,子般卒」,這就是「有傳聞世」所發生的事情了,子般之死在性質上和子赤之死類似,但時隔太久,沒有感同身受的體會了,所以也就記下了『乙未』這個具體日期,這就叫做「殺其恩」。274

    董仲舒這番議論,如果拿「三傳」互相比照來看,就很成問題。比如昭公二十五年的兩次雩祭,《左傳》的說法就是「因為旱得太厲害了,所以又搞了一次雩祭」,275而昭公攻打季氏是在同年九月;276至於《榖梁傳》,給出的解釋純粹是在分析語法。277

    拋開「三傳」的分歧不管,董仲舒確實在公羊系統之內提出了一個貌似合理的解釋,這就把《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記事中體例上的前後出入描述為孔子有意為之的,並在其中蘊涵著深刻的哲理。但這與其說是董仲舒通過一番辛勤的鉤玄索微而探明了孔子的隱義,不如說是他借著對《春秋》的詮釋來構建自己的思想體系。

    董仲舒的經學發端已經有了蹈虛之嫌,及至東漢,何休又在蹈虛的基礎上再踏一步,發揮董的說法,認為在傳聞之世,天下衰敗,治道方起,所以才要嚴本邦與外邦之別,所以才要多照顧國內的事,少管一些國外的事,所以才要錄其大者、略其小者;到了所聞之世,已經能見到一些昇平氣象了,這時候就不再嚴本邦與外邦之別了,大家都是華夏一家,該講華夷之辨了,嚴華夏與夷狄之別;等到了所見之世,天下太平,華夷之辨也沒必要再講了,因為夷狄都已經被納入了華夏系統,受封爵位,天下遠近小大若一,所以到了這個時候,就該推崇仁義、反對那種用兩個字取名的現象。2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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