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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在這裡還特意強調了《春秋》對時間記載的所謂義例:當初魯國史官記錄國家大事,肯定都有一定之規,時間上日、月相承,可現在我們看到的《春秋》卻有時候有月有日,有時候有月無日,孔子作《春秋》不可能體例如此混亂,所以這些細微差異一定是暗示著他的思想精義,讀者需要認真體會才行。833
鍾文烝尤申此義,說《春秋》體例謹嚴,就算有時候什麼事情都沒有,但還要按規矩記錄一下日期,更何況是這等重要的國際會議?所以說,《春秋》取材於魯國歷代的國史,在這段話里本來一定是記載了具體日期的,只是聖人在後來編纂的時候因為看到後文有背盟之事,這才為了表示褒貶而把日期抹掉。——鍾由此而把《春秋》推上了一個高度:《春秋》的行文風格是「前後相顧,彼此互明」,這是聖人的宏偉構思,如果我們僅以史筆衡量之,那就太小看聖人了。834
鍾在這裡清晰道出了經學主旋律:經學是經學,史學是史學;經學是至高的政治哲學,是聖人的經天緯地之術、萬世常青之法,其地位遠非史學所能及。835而在經學的光環之下,史學也難免受著「春秋大義」的引導,褒貶的意圖總在汗青之中刻意凸顯。偉大如司馬遷,既是孔子的崇拜者,又在董仲舒門下接受過公羊學的專業訓練,《史記》便多有效法《春秋》筆法之處。
話說回來,雖有了「善惡兩舉」的說法,但我們還是不能明白:這次會盟看來是魯隱公主動發起的,後來在魯隱公七年魯國攻打邾國應該也是魯國率先發難,到底該表揚誰,又該責備誰背信棄義呢?歧說如雲,越深入越容易迷惑,以下便要求助於《左傳》對同一事件的不同解釋了。
(八)《左傳》經解:三月,公及邾儀父盟於蔑
1.名、字之辨
《左傳》:三月,公及邾儀父盟於蔑。邾子克也。未王命,故不書爵。曰「儀父」,貴之也。公攝位而欲求好於邾,故為蔑之盟。
【譯文】
魯隱公元年三月,魯隱公和邾儀父在蔑地會盟。邾儀父就是邾國國君,名克。之所以《春秋》沒有按爵位來稱呼他,是因為邾國還沒有得到周天子的封爵冊命。稱「儀父」,是抬舉他。魯隱公剛剛攝政,想和邾國交好,所以發起了這次蔑地之盟。
《左傳》首先就和《公羊傳》、《榖梁傳》出現了一個史實上的分歧:怎麼變成魯隱公主動向邾國交好了呢?這個矛盾恐怕很難解釋了。
再看稱謂問題,《左傳》的風格比較樸素,相比其他兩傳而言,多是就事論事,《左傳》之所以說邾儀父就是邾子克,據學者們推測是因為《春秋·莊公十六年》提到過「邾子克卒」,雖然這很難說是什麼過硬的證據(比如前文提到過的方苞的懷疑),但歷來都是這麼講的。《春秋》一經三傳,人物稱謂之混亂,實在是一個巨大的閱讀障礙,經常要前後檢索、多方聯繫。
邾儀父的稱字,在《左傳》里同樣是個問題。杜預解釋說:附庸小國的國君並沒有受到周天子的封爵,照例應當稱名,但鑑於邾儀父能與大國(即魯國)交好,所以稱字來表揚他。836
杜預這裡談到了一個「照例」,又是說到《春秋》的編寫體例,聖人多少的微言大義即蘊涵在種種或顯或隱的體例當中。但孔子已經沒機會站出來說話了,也不知道杜預的這番「發掘」是否準確。楊伯峻懷疑地說:通篇看看《春秋》的編寫體例,發現凡是小國,或是文化落後的,或是地處邊遠的,所謂蠻、夷、戎、狄,其國君都稱「子」。837
那麼,到底是「例稱名」還是「例稱字」呢?如果是前者的話,本該稱名而稱字,是為褒;如果是後者的話,本該稱子而稱字,這是不是貶呢?——這真是一字之差,褒貶大異。
如果拋開字面的糾纏,思考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也許可以判定出邾儀父到底是該褒還是該貶。《左傳》只說了「稱「儀父」,是抬舉他」,並沒有具體交代為什麼要抬舉他。賈逵、服虔認為:邾儀父看魯隱公是個賢君,是個孝順的謙謙君子,所以願意與他結好,而孔子為了表揚邾儀父,於是稱字以示褒。——但賈、服這兩位漢代經學大師似乎在這裡犯了一個常識錯誤:傳文里明明是說魯隱公向邾儀父求好,而不是邾儀父向魯隱公求好,所以,邾儀父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表揚的呢?
孔穎達就這樣質疑賈逵、服虔的意見,進而舉例說:《春秋經·桓公十七年》說「公及邾儀父盟於趡(cuī)」,書法體例一如當前這句,這位魯桓公並非賢君,但經文仍稱「儀父」,這樣看來,賈逵、服虔的解釋就很難成立了。
但是,孔穎達這裡恐怕有個小小的疏漏——《春秋經·桓公十七年》的這句經文是「公『會』邾儀父盟於趡」,而不是「公『及』邾儀父盟於趡」,這一字之差,若按前述《公》、《榖》兩家的講法,顯然背後的意思大有不同。這也許是孔穎達的疏漏,也許是版本流傳中沒校出的錯別字,因為孔就在前文還辨析過「會」與「及」的區別。但無論如何,經文確實是對邾儀父又稱了一回字的。孔有破有立,繼續解釋說:附庸小國不能上通天子,也不參與會盟,如今邾儀父能與大國通好,孔子應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稱字來表揚他的,而不是因為邾儀父仰慕魯隱公是個賢君。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