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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此論者遠非戴震一人。龔自珍解釋孔子所謂的「正名」,從外祖父段玉裁的訓詁考據入手,認為小學是上達之本——古人八歲入小學,學習六書九數、灑掃進退的基本功課;十五歲入大學,學習正心誠意、修齊治平(案:龔論所本之史料是有些歧義的);1594壯年為公侯、卿大夫,治理國家。但後世小學遭廢,童子才入私塾就學習治理天下的大道理,要麼就學深刻玄奧的性命至理,至於六書九數的基本功,一輩子也接觸不到。1595
龔自珍對這種情況非常憂慮,認為小學基本功若不恢復,治學便容易流於空疏,上達無本。於是,小學訓詁並不僅僅是章句之學,其目標仍是終極大義,只不過要從基本功重新入手而已。
話雖如此,但我們難免會想:歷代學者們已經解讀出如此之多的《春秋》本旨了,到了清代,難道還會有多少可供發揮的空間麼?——當然還是有的,正如納蘭成德的感嘆:「嗚呼,聖人之志,不明於後世久矣。」1596清代諸多欲明聖人之志的努力在前文已經多有所述,這裡再從經師們對克段一事的新一輪闡釋來略窺端倪。
1.嚴啟隆
嚴啟隆《春秋傳注》認為「克段於鄢」並不是孔子的特筆,而是鄭國的告詞。方苞也有過類似的說法,認為外大夫公子出奔這種事定然沒少發生,《春秋》之所以在隱、莊、桓、閔、僖五公近百年間別無記載,要麼是該國未告,要麼是有告而魯史未書。1597而嚴啟隆的意思是,鄭國發生了叔段出奔一事之後,通告了魯國,文件上就是這麼寫的,《春秋》也是原樣照抄。——這是嚴對《春秋》的一個總體認識:《春秋》一字一句全是魯史舊文,完全沒經過孔子刪削。四庫館臣推測他是深厭舊說之穿鑿,要將之一掃而空,但又有些矯枉過正,走到另一個極端了。1598
那麼,依照魯史舊文的這一公設,既然克段一句只是鄭國的告詞,自然不會有什麼責備鄭莊公的所謂深意。這事很好理解:鄭國既然把這件事通報鄰國,自然把過錯記在叔段的頭上;既然把叔段當作罪犯,自然不稱弟、不稱公子,以示與罪犯斷絕親屬關係;用「克」字是表示鄭莊公的軍事行動屬於平亂性質。
嚴啟隆的解釋還算樸實無華,接下來又發揮道:孔子作《春秋》,本於魯史舊文,他批評鄭莊公不假,但批評是落在別的地方。孔子曾經說過:「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而這「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情況就是從鄭莊公開始的。當時,周王室雖然衰落,但王綱依然未解,鄭國和周王室的關係本來就很近,而以鄭莊公的雄才大略,如果能夠一心尊奉周天子,自然有能力使得周室復興,使禮樂征伐還歸天子。但鄭莊公沒這麼做,而是今天攻打衛國,明天攻打宋國,拉幫結派,鬥爭不止,甚至還把周天子給射傷了。如果不是鄭莊公這麼亂搞,哪能由此就開啟春秋之亂世?溯本求源,鄭莊公就是從克段開始才越搞越不像話的。有了克段之事,才有了後來伐衛;有了伐衛,才有了後來的東門之役……環環相扣,愈演愈烈。而孔子作《春秋》,對外國的材料卻只是原文照錄而已,前人有認為孔子在克段這事上特別強調兄弟之義,這是不對的。孔子批評鄭莊公並不是因為克段這件事,批評克段這件事也不是在「鄭伯克段於鄢」這條記載里——這段文字應該就是鄭伯赴告的原文記錄。1599
嚴的分析是從周代史書體例入手的,立論基礎是《左傳·隱公十一年》的「凡諸侯有命,告則書,不然則否」,這是東周時代的國際慣例。1600《春秋·隱公十一年》對本年冬天只記載了一件事,就是魯隱公去世,但《左傳》說在同一時間還發生了一件事,而且是一件大事,就是鄭莊公攻打宋國,把宋國殺得大敗。但是,這樣大的一件事為什麼《春秋》不加記載?《左傳》的說法是:這件事雖然很大,但宋國並沒有通報魯國,所以魯國史官也就不作記錄。不僅如此,就算是戰事大到滅國的地步,只要被滅亡的國家不來通報戰敗,勝利國也不來通報戰勝,史官都不會記錄在策的。1601
對克段這條記載,傳統的經典解釋是史料原文並非如此,是經過孔子改定才成了現在這樣,孔子的改定之處也就是《春秋》深意之所在,而嚴啟隆代表的是相反一派的意見,以《左傳》為據,認為史料原文如此,孔子並未刪改。——這問題是立論的一大基石,但到底哪塊基石才是可靠的卻說不太清,所以,以嚴謹的眼光來看,這兩派的不同基石也就只能被看作兩種不同的公理體系,不過,除了被當作公理之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2.毛奇齡,萬斯大
再來看看毛奇齡的《春秋條貫》。關於毛奇齡,在前文已經有過一些介紹,此人用力既勤,見解也新,但學風不是很好,討論起學術問題來經常夾槍帶棒的,又很有幾分偏執的氣質。時人稱他「好辨善訾」,1602梁啓超甚至把他列為四大學界蟊賊之一。1603
毛奇齡對《春秋》提出過一個很新奇的簡書與策書之別(已略見前述):《春秋》是所謂簡書,內容只是一個題頭,或者說是索引;《左傳》則是策書,詳記事件的經過。孔子修《春秋》是以簡書為底本,左丘明作《左傳》則是以策書為底本。
簡書的內容不能算是大綱,因為大綱會囊括事件的所有要點,而題頭或索引主要起到一個分門別類的作用——毛奇齡稱之為「籖題」,通過籖題可以去找相應的策書來了解事件的詳細經過。比如《春秋》同樣一個「公如晉」,查《左傳·成公十八年》的「公如晉」是朝見晉國新即位的國君,而查《左傳·哀公元年》的「公如晉」,是說魯國因為新立了國君而去朝會晉君。(案:毛奇齡這裡可能有誤,哀公元年並無此事。)——這樣一來,那些微言大義也就紛紛沒了著落。1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