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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匡的這個說法後來確實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比如明代陳耀文《正楊》舉《切韻》為證:「帝虎並訛,烏焉互舛」,這是字形相近而發生訛誤。1413這個鄔地,就是《左傳》後文提到的「王取鄔、劉、蒍、邘之田於鄭」之鄔,「鄭伯克段於鄔」在傳抄的過程中被誤寫為了「鄭伯克段於鄢」。杜預注鄢地為「潁川鄢陵」,大錯特錯。道理是:從京地到鄔地並不太遠,鄔地又在鄭國的疆域之內,所以叔段麾下能網羅有一批人馬,和鄭莊公兩雄相爭,這才被《春秋》稱之為「克」。如果叔段從京地遠走鄢陵,這便出了國境,也就沒有了人馬可用,鄭莊公若在這裡打敗叔段便不能被稱之為「克」。加之《左傳》又說叔段從鄢地出奔,到了共地,而考之地理,自鄔地過河正是通往共地的捷徑,如果叔段已經南行到了鄢陵,是不大可能從鄢陵跑到共地的。——在對「於鄢」的解釋上,《公羊傳》也是錯的,還是以《榖梁傳》為優。1414

    趙匡的說法無論是對是錯,首先是打破了舊有的一種經學傳統——以往的經學家們大多專攻一傳,貶斥其他,有人捍衛《左傳》,有人說《公羊學》才是聖人的大義傳承,有人則說《榖梁傳》最優,互相攻訐,不死不休。尤其在漢代,不同學派為了爭立學官,獲得官學地位,打得更是不可開交。但陸淳這部《春秋集傳纂例》匯集啖助、趙匡之說,不主「三傳」中的任何一傳。從上面的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到,「三傳」被近乎平等地擺在了新式顯微鏡下,被同樣地分析、辯駁、梳理、審查,今、古文經學的堅固藩籬好像完全看不到了。大約可以說,陸淳這部書開啟了宋代《春秋》學「舍傳求經」的先河——也許幾百年下來,人們對舊有的門戶鬥爭已經深感厭煩了吧?  

    再者,趙匡對「於鄢」的辨析明顯求之於史實地理的考據,而不止是一味地在義理上下功夫。對義理殺傷力最大的往往不是對立義理的雄辯,而是對事實的發現。如果趙匡的考據是對的,《左傳》和《榖梁傳》倒不會受到太大影響,可《公羊傳》卻會遭受毀滅性的打擊,連帶著那些公羊學家的地位也會受到相應的動搖。

    經學家普遍認為,《春秋》筆法微言大義,所以「鄭伯克段」和「鄭伯克段於鄢」在涵義上是很不一樣的。《公羊傳》解釋《春秋》為何不稱叔段為弟,說「當國也」,何休解釋說:叔段想當國君,所以《春秋》就本著叔段的心理,像描寫一位國君那樣來描寫他,以此來凸現叔段的謀逆之心。1415

    從文義來看,《公羊傳》說「當國也」, 意思是:《春秋》把段當作匹敵一國之君的人物。接下來,《公羊傳》又解釋「於鄢」的涵義,說:「其地何?當國也。」——《春秋》為什麼要特地標明叔段被克的地點,原因也是「當國」。接下來便和齊人殺公孫無知的事情作對比,得出來的結論是:這類事情如果發生在國都之內,《春秋》就不寫明地點;而如果發生在國都之外,但謀亂被殺之人並沒能匹敵一國之君,《春秋》也不會寫明地點。

    為什麼《春秋》在筆法上會有這個區別?據何休的解釋:如果「當國」之人身處在國都之外,就很有可能結交鄰國,借鄰國之力造成內亂,所以《春秋》才要特別註明其人所在之地,用意是說:這個人已經很有裡通外國的危險性了,得趕緊除掉才行!而如果這個人勢力沒有那麼大,即「不當國」,那他即便身在國都之外,具有交結鄰國的可能,也沒有力量造成太大的危害,所以《春秋》便沒必要特地註明地點。如果是在國都之內,當國之人受誅,禍患已絕,便沒有必要註明地點;其人力量若不足以當國,《春秋》就以殺大夫的體例來作記錄,也沒必要註明地點。1416  

    何休的解釋不知道是上有師承還是完全根據《公羊傳》的文本所作的揣摩,而趙匡的考據則直擊《公羊傳》本身,其結果將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公羊傳》在這一地點的記載上完全失誤的話,那麼多隨之而來的義理髮揮也自然就沒有了著落。——在訓詁考據上對經典的質疑要到清代才大行其道,閻若璩證偽了古文《尚書》就是最有力的一個例子。相形之下,趙匡他們的考據功夫就薄弱得多了。但畢竟他們發起了這個攻勢,「三傳」的權威性同時受到了懷疑。

    從克段一事管窺啖助、趙匡的解經風格,雖有考據但失之於淺薄,多出新裁但失之於無據,乃至盡廢「三傳」而直解《春秋》,從此開啟了一代嶄新學風。餘緒流傳,愈演愈烈。到了清代,有人感覺這一派經學胡編亂造、肆意發揮,實在太過分了,後來乾隆朝編了一部《御纂春秋直解》,要以政治力量來一匡經學是非,四庫館臣在對這部書的評論里說道:自從啖、趙開風氣之先,學者們秉承其緒,多以私見揣度經義,在見解上力求出新,結果繼踵者越多,《春秋》之學越荒。及至孫復出現,提出《春秋》有貶無褒的新說,經學更入歧途,學者們在字裡行間到處探求孔子的貶抑所在,實在找不到了就大搞深文周納。這些實在是信不得的。而這些書里影響最大的要算是胡安國的《春秋傳》,滿篇都是牽強附會。1417

    牽強附會的始作俑者倒不能算在啖助、趙匡他們頭上,四庫館臣引王充評論《公》、《榖》兩家的話說:「平常之事有怪異之說,徑直之文有曲折之義,非孔子之心」,可以說作為經學重鎮的《春秋》之學從一開始就是這個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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