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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研究古史學,我們能不取材於《尚書》、《左傳》、《周禮》等書嗎?但一談到這三部書,《尚書》的今古文成問題,《左傳》的真偽成問題,《周禮》是否實際的政績的記載成問題。我們研究哲學史或思想史,我們不能不論到《易》和《春秋》,但《易》的產生時期和思想來源成問題,《春秋》的筆削命意和《公》、《榖》、《左氏》的異同成問題。我們研究古代民間文學,當然首及《詩經》,但《關雎》等篇的美刺成問題,《靜女》等篇是否戀歌成問題。最後我們說到古文字學的研究,則六書的起源,壁中古文的真偽,籀、篆、隸的變遷,無一不成問題,也無一不同經學發生密切的關係。1510

    另如胡適,他在《獨立評論》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很叫做《我們今日還不配讀經》。

    文章起於傅孟真在《大公報》撰文,討論學校讀經的問題,其中提到六經之難讀,說「今日學校讀經,無異於拿些教師自己半懂不懂的東西給學生。……六經雖在專門家手中也是半懂不懂的東西,一旦拿來給兒童,教者不是渾沌混過,便要自欺欺人。這樣的效用,究竟是有益於兒童的理智呢,或是他們的人格?」

    胡適對傅孟真這話大以為然,繼而分析道:

    今日提倡讀經的人們,夢裡也沒有想到五經至今還只是一半懂得一半不懂得的東西。這也難怪,毛公、鄭玄以下,說《詩》的人誰肯說《詩》三百篇有一半不可懂?王弼、韓康伯以下,說《易》的人誰肯說《周易》有一大半不可懂?鄭玄、馬融、王肅以下,說《書》的人誰肯說《尚書》有一半不可懂?古人且不談,三百年中的經學家……又何嘗肯老實承認這些古經他們只懂得一半?……王國維先生忽然公開揭穿了這張黑幕,老實的承認,《詩經》他不懂的有十之一二,《尚書》他不懂的有十之五。王國維尚且如此說,我們不可以請今日妄談讀經的諸公細細想想嗎?1511  

    周予同和胡適都是站在近代說話,經學的正統性在這時候已經漸漸消亡了,而在古人那裡,聖人真義卻「必然」是明白無誤的,是讀得懂的——儘管讀起來實在很難,就連王安石、朱熹這樣的古代大儒都知難而退了,遍注群經而特意空過《春秋》。1512再者,能讀懂是一回事,至於誰才是「真正」讀懂了的,這就不好說了,主要就得看時代風潮和官方權威來作選擇了。

    時至元代,經學理學化,孔子朱子化,影響降及明、清。而元代《春秋》學雖然獨尊胡安國,朱子理學卻在整個的經學背景下潤物無聲,直到顏元南遊,感嘆學儒之人「直與孔門敵對」,提出那句著名口號:「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1513

    孔門信徒直與孔門敵對,既很反諷,也屬必然。遠自漢代以來,無數智者致力於索解聖人深意,歧說越來越多,流派越來越雜,到了這時候也依然沒有定案,不過,倒是有了最新的評判標準,可以重新折中取捨一番了。——張天祐為程端學《春秋本義》作序,說程先生見諸儒對《春秋》各執一辭,沒人能把握住聖人作《春秋》的本意,於是便以程朱之學為綱領,取諸家經說中合於聖人本意的內容輯錄起來並且加以闡發。1514

    歧說越來越多,溯本求源的意義也就越來越大。程端學傾盡畢生之力,作的就是這件工作。這個意圖從書名就看得出來——《春秋本義》,要把被歷代諸儒淹沒掉的孔子重新發掘出來,而衡量本義與否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程朱理學。  

    探究《春秋》本義,這個意思可以用一個問句來表達,即孔子為什麼要修《春秋》?程端學在《春秋本義》的自序里劈頭就提出了這個問題,而他自己的回答是:「明禮義、正名分、辨王伯、定中外、防微慎始、斷疑誅意」,《春秋》全書所講的都是「天下國家之事」,而核心意圖卻很簡單:「使人克己復禮而已」。

    在程看來,在三代的黃金時代里,禮義明、名分正、尊卑有序,國政民生井井有條,孔子如果生活在這個時期,定然不會去作《春秋》的;只是在王綱解紐之後,孔子很想把社會恢復到以往的秩序,但自己無權無位,做不成實幹家,便只好退而修書。在《詩》、《書》、《禮》、《樂》、《易》都整理完成之後,天下常道便得以闡明,最後孔子才修《春秋》,由史事而立教化,所書皆非常之事。——前五經都是「常道」,《春秋》則屬「非常」。這裡所謂的「非常」,是「悖離常道」的意思。「常道」與「悖離常道」分別從一正一反給人以教誨,人們在知道了哪些事是悖理常道的之後,就會知道在哪些地方應當「克己」,也會知道世間還有一個常道在。知道有常道在,那麼三代之禮便可以恢復,是謂「復禮」。

    「常道」與「非常」的分別,源頭在《公羊傳·桓公四年》的「常事不書」,1515後人多有發揮。無論這個觀念是否正確,但它確實被當作正確的觀念被傳承乃至應用起來了,比如歐陽修在修《新五代史》的時候就本著這個原則而作了一些發揮,1516而在研究《春秋》的學者當中,劉敞就對這個觀點早有闡釋。1517「常道」與「非常」之別,其間涵義是:春秋大義並不存在於所謂微言或義例當中,而是見於孔子對魯史原材料的不同取捨。至於克己復禮,則是從《論語》當中找到的《春秋》主旨。《論語·顏淵》有一段名言:「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論語》最核心的概念就是「仁」,孔子這裡又親口把「仁」定義為「克己復禮」,程端學也算能夠自圓其說,而「常道」與「非常」的提出便對之前的歷代解經諸說給出了一個自己的衡量標準,這個標準一出,前賢們的許多重要理論便都站不住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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