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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公的婚姻問題如果按後儒的標準,再說得武斷一些,就是「再娶」,在第一次婚姻之後又娶了仲子,戴震就持這種觀點。戴說《春秋》開始於隱公,當先便有三宗罪,第一宗就是惠公再娶,違背禮制,魯國後來的禍患其源頭就在魯惠公身上。644
的確,從這個角度來看,嫡庶尊卑的名份和秩序還真是很重要,如果惠公嚴格按照當時的婚姻法和繼承法(如果當時確已完善的話)辦事,就可以省去後來的很多麻煩。現代人常常以為這些名位尊卑之說迂腐落後,甚至滑稽可笑,殊不知它們在維護穩定的社會秩序的意義上確曾發揮過極大的功效,而無論這些規則在周代社會的真實情況到底為何,至少後儒沒少以之當作各自時代里的政治與道德的準繩。對於絕大多數的古代政治家和政治學家來講,穩定是壓倒一切的,任何有可能危害社會穩定的思想和行動都要受到嚴厲的制裁。這樣的思想,貫穿了《春秋》一經三傳。
8.釋「元年春,王周正月。不書即位,攝也。」
(1)何休與鄭玄的論戰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書即位,攝也。」這句話才是《左傳》嚴格意義上解經的開始,而前文孟子、聲子、仲子那些內容則是「先經以始事」(杜預語),把一段經文敘事中的前因交代清楚。
在經學史上,為《左傳》作疏通整理工作的,劉歆可能是第一人。其時正值公羊學大興,劉雖力挺《左傳》,但畢竟也受到了公羊學風的影響,在《左傳》里發掘聖人的微言大義。學者們普遍認為,劉歆既無法全然擺脫時代大風氣的影響,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時人普遍把《公》、《榖》當作經學,認為這兩部書是真正的《春秋》之傳,而《左傳》不過是一部獨立成章的史書罷了。儘管從現代人的角度來看,《左傳》的史料價值遠遠大於另外兩傳,但在當時,如果《左傳》不被鑿實為與《公》、《榖》相同的《春秋》之傳,肯定不會獲得官學經典的地位。
於是,劉歆治《左傳》,也多有公羊風格,就以這句「不書即位」來看,便被發掘出「不書」和「不稱」的所謂「義例」——也就是說,凡是《左傳》記載「不書」,都代表著聖人的某些意思,凡是「不稱」,也代表著聖人的某些意思。這樣的一種解讀無論正確與否,確實影響到後世史書的書寫體例,645但如果僅從文法和字義著眼,恐怕很難看出其間究竟有什麼實質性的差異。
的確,在一些經師(如服虔、賈逵)那裡,「不書」意味著這樣一層涵義:原版的魯史《春秋》在這裡其實是記載了魯隱公的即位的,孔聖人在修《春秋》的時候出於某種深刻的考慮,把即位的文字給刪掉了。
反方意見肯定也是堅強地存在著的,杜預和孔穎達就說:隱公是攝政,根本就沒行即位典禮,既無即位之事,當時的史官自然也就沒記,而孔子沿用魯史舊文,也沒給添上一筆「公即位」,《左傳》跟著解釋一下,這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646
顯而易見,雙方論辯的焦點集中在魯隱公到底是「即位」還是「攝政」。《左傳》派和公羊派各執一辭,勢同水火。
「時將古意參前哲,不肯多端誤後人」,647作為公羊學的一代宗師,何休對《左傳》學的興起忿忿不平,因而著書三部:《公羊墨守》、《榖梁廢疾》、《左氏膏肓》,是為「三闕」,時人認為其言理幽微,不是一般人能夠領會的。648何休的意圖是:堅定捍衛公羊學,堅決打倒另外兩派。這意圖單從書名上就看得出來,所謂「墨守」,即取先秦墨家善於防守之喻,「廢疾」和「膏肓」俱含貶義。
何休在《左氏膏肓》里力駁隱公攝政之說。因為《左傳》學家拿周公攝政之事作為攝政一事的參照系,所以何休便著力分析周公攝政和所謂魯隱公攝政的不同:按照古代的制度,諸侯年幼,天子會委任賢能的大夫去輔佐他,並無攝代之義。當初周成王年幼,周公攝政,周公死的時候並不稱「崩」。而魯隱公生稱侯,死稱薨,這分明都是諸侯之禮,哪是攝政?
的確,按《禮記·曲禮》,同樣是死,但不同等級的人有不同的叫法:天子死了叫「崩」,諸侯死了叫「薨」,大夫叫「卒」,士人叫「不祿」,庶人叫「死」,649等級分明,不可僭越。
何休這裡的意思是:當初周公攝政,死時並沒有按天子之禮稱「崩」,而魯隱公卻生稱侯,死稱薨,完全是諸侯之禮,由此可見他並非攝政,而是即位為魯國國君。
何休繼續分析:周公攝政的時候,仍然以周成王為領導,只是幫他管理政務罷了,所有大事都要稟明周成王而後才付諸實施,周公之死又是在致仕之後,所以他的死被稱為「薨」,而不是「崩」,是依諸侯之禮而非天子之禮。可再看魯隱公,所謂攝政,連國君的名份也一併攝了去,以桓公為太子而非國君,所有大事都由自己獨斷專行。最終,魯隱公是在執政的任上被謀殺的,也就是說,他是在死在國君的位子上,所以才生稱「公」,死稱「薨」,這和周公攝政不可同日而語。而且,按《公羊傳》的說法,諸侯是沒有攝政一說的。650
面對何休的咄咄逼人,同時代的另一位經學大師鄭玄起而迎戰。鄭玄是融通今、古文經學的一位集大成者,當時有句諺語「寧道周、孔誤,不言鄭、服非」,651服為服虔,鄭為鄭玄,可見其聲譽之隆,而鄭玄與何休這次論戰堪稱漢代學術界的巔峰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