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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舜牧貫通隱公世的全部十一年,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不能不說很有道理,而且確實曲折深刻。無論他是否真的探得了聖人真意,至少為讀者列出了這十一年紛繁事件的一個清晰大綱。但是,當我們回顧自漢代以來的這無數歧說,各有各的道理,卻依然不知道孔子究竟要告訴我們什麼。
(五)清代克段解三例
胡安國的巨大慣性一直延續到了清代,李光地為康熙帝講解《春秋》,用的底本就是胡安國的《春秋傳》,經筵講義彙編成書,即清代官學著作《日講春秋解義》。——這些春秋大義是儒臣講給皇帝聽的,重義理而輕章句,到底《春秋》仍被看作是孔子垂法萬世的政治哲學,即康熙序言裡所謂的「帝王經世之大法,史外傳心之要典」。但是,對《春秋》這部聖人大經,康熙帝學得越深,疑惑也就越大:一是越發感覺那些所謂微言大義太離譜了,什麼凡例、變例,什麼稱人以名還是稱人以爵,怎麼看怎麼覺得支離瑣碎、穿鑿附會;二是康熙帝對程朱之學的興趣越來越濃,而越是欣賞朱熹的平實之論,就越是不滿胡安國的空疏作風;再有就是發現胡力主「尊王攘夷」,「尊王」倒是好的,可「攘夷」實在大觸自家霉頭。
所以,終康熙一世,《日講春秋解義》並未刊行,而在康熙帝晚年刊行了一部《春秋傳說彙纂》,書中雖然出於對傳統的尊重而把胡安國的《春秋傳》列於「三傳」之後,卻對胡氏之說作了很大的刪改——「攘夷」從此變成禁區。
康熙帝為《春秋傳說彙纂》所作的序言裡,批評了那些宗胡學者的在穿鑿附會方面的不懈努力,他們研究得越深,也就離經義越遠,而這部《彙纂》以「三傳」加《胡傳》為主,以集說為輔,凡有悖於經、傳的就刪而不錄。——康熙帝這個標準,聽起來倒很公允,但實行起來有一個很大的難度:歷代經學歧說那麼多,經師們各執己見,但到底誰的意見才是合於《春秋》本旨的,始終都說不清。康熙帝自己也清楚這點,接下來說:司馬遷曾說孔子門下的「七十子」通過口傳心授學習《春秋》,每個人的理解都不相同,在當時就沒有形成定論,所此說來,後儒在千百年之後揣摩孔子的筆削之意實在太過困難了。
康熙帝毫不諱言探求《春秋》本旨「不亦難乎」,說這部《春秋傳說彙纂》只是退而求其次,辨之詳、取之慎,爭取能對屬辭比事之教有些助益而已。1578
康熙帝這麼說,雖然可以看作是一定程度的自謙,但顯然也明白承認了《春秋》所蘊涵的孔子真義恐怕永遠也不可能被發現了。
康熙帝這個說法為官學定了調子,但人們對破解《春秋》密碼的熱情依然不減。即便「名弧石勒誅,觸眇符生戮」,1579文字獄把許多學者驅趕進了訓詁考據的天地,但依然不乏有人立意以訓詁考據的方式來為經典解碼。這部分地是因為文字獄的威力被過分誇大了,1580畢竟社會結構決定社會意識,思想鉗制是專制體制的伴生物,是權力集中度的函數,只要專制尚在,思想鉗制就在。而滿清雖然以君主個人的高度專制著稱,但正如朱維錚說:「由於滿洲君主貴族始終只信仰庇佑過自己祖先的守護神,提倡理學只是作為一種統治術,一種把『以夷制夷』的傳統策略反向運用的『以漢制漢』的特殊手段,並且毫不掩飾他們對於手段本身的疑忌和濫用,因此他們對於經學的異端,非但難得用權力給以制裁,反而經常以縱容或者鼓勵來顯示自己對於奴隸們一視同仁的寬厚,當然要以奴隸不得冒犯主子作為條件。清朝的文字獄,打擊的重點倒是溺於道統正統之類理學說教的迂夫子,便從反面遞送了容忍異端及其限度的信息。正因如此,在君主高度專制的清朝,反而出現了對傳統的經學諸形態逐一予以懷疑和否定的活躍思潮。」1581
求是之風及於史學,王鳴盛《十七史商榷》甚至明確反對史家一貫的褒貶傳統,1582而另一方面,即便是訓詁考據,也並非僅僅只是訓詁考據而已,如惠棟所謂「經之義存乎訓」的宗旨,很多時候訓詁考據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永遠是亘古相傳的那四個字:通經致用,1583儘管純粹的訓詁派也占有一方勢力。1584
《韓詩外傳》釋儒為「不易之術也」,釋六經為「千舉萬變,其道不窮」1585,《純長子枝語》謂「儒為有道術之稱」。歸根到底,經學總在秉承著西漢傳統,是術而非學,任憑世界千變萬化,儒者也能從六經當中找出解決方案。如果經學從實用政治學走向象牙塔里的純學術,這應該算是一種令人痛心疾首的倒退,如顏元所謂:「吾儒之學,以經世為宗,自傳久而謬,一變訓詁,再變詞藝,而儒名存實亡矣。」1586
訓詁也好,詞藝也罷,總該為經世服務。即如四庫館臣也提出過經之義理要基於訓詁、史學褒貶要基於事實的主張。1587經學作為政治學,經義之中自須體現大道,學者若把訓詁打通則大道不待求而自現——王鳴盛為此作過一個比喻,說人想食甘,到市場上去買叫做甘的東西,遍尋而不獲,而買了塊糖吃則甘味自現。1588考據與治道的關係便是如此,此為一代之風氣使然,如戴震曾論義理與訓詁之關係,認為從字義之考據出發可以循序而上達於道,1589之所以要細之又細,因為聖人之道「毫釐不可有差」。1590這般義理,並非宋儒《西銘》、太極之類的想像,而是自我得之,自實處得之。1591戴又論到當時人們常說:「經學有漢儒之經學,還有宋儒之經學,前者主攻訓詁,後者主攻義理。」——這確實是清代的常論,當時的學者大多輕視宋學而推尊漢學,反對宋人的空談心性,甚至如馮班所謂「讀書不可先讀宋人文字」。1592而戴震說:這個說法不合情理。所謂主攻義理,難道就可以拋棄經文於不顧而憑空猜想嗎?如果這樣也可以,那人人都可以穿鑿附會,這對經學有什麼好處?憑空猜想的辦法是行不通的,求義理只能求之於古經,而古經距離我們時代太遠,難以索解,所以才需要求之於訓詁。只要把訓詁工作搞通了,古代經文的意思也就會被搞通,聖人的義理也就會明白無誤地顯露出來,自心與之暗合的地方也自然會因之而明朗。15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