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168頁

    我認為,聖人的批評一貫對臣子之過重,對君主之過輕。這種輕重之別並不是隨隨便便的,而是長幼之分使然,是尊卑之義使然。

    長幼有別,尊卑有序,名分定了,天下也就安定了。這才是聖人的宗旨,所以我是不相信鄭莊公的罪過要大過叔段的。

    《春秋》一書中,諸侯之弟,凡是稱弟的,是為了表示血緣之親;凡是稱公子的,是為了表示宗法之情。叔段既不稱弟,也不稱公子,分明是被當作路人了。《春秋》把叔段比作路人,又怎能說是寬恕了他?

    鄭莊公不幸有了叔段這樣悖逆的弟弟,應該怎麼作才對?大約效法一下舜對待象的方式也就對了:用禮法約束他,用仁德感化他,給他俸祿卻不使他參政,給他財富卻不給他兵權。而鄭莊公的錯誤,始於姜氏請邑而沒能拒絕,後來叔段擴充武裝而沒能禁止,放縱叔段的愚頑,縱容叔段的暴虐,終於使叔段越過底線,起兵造反,而莊公以兵克之。《左傳》所謂「譏失教」,說的只是這個意思而已。

    所謂「克」,是勝之之辭。如果鄭莊公沒能克了叔段,叔段就會克了鄭莊公。《春秋》記作「克段」,是表現叔段的強暴,並為鄭莊公的勝利而稱幸。假使結局相反,叔段克了鄭莊公,大家對經文又該如何作解?

    照我看來,體會到《詩經》的宗旨便可以明了《春秋》的大義,可以看明白《春秋》是如何譴責叔段之罪的。畢竟根據名教的原則,不可以重責兄而輕責弟。1504  

    以上,趙鵬飛為鄭莊公提出的「正確的辦法」是效法大舜,對叔段「用禮法約束他,用仁德感化他,給他俸祿卻不使他參政,給他財富卻不給他兵權」,這其實正是趙自己時代的政治取向,他這是以後世之經驗給古人開藥方。——當初宋太祖分封宗室,便是只給名分和俸祿而不給封國,「賦以重祿,別無職業」,1505親王們都住在開封城裡,可以盡享榮華富貴,卻沒有多大的實際權柄,甚至為了弱化小宗,還剝奪了小宗子女讀書的權利。1506明代的情況也很類似,自靖難之變以後,朱棣以藩王奪帝位,轉而實行削藩政策,於是「有明諸藩,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1507正與趙鵬飛提出的方案相同,從而「最引人注意的是,除了在祖先祭祀和宮廷典禮中的禮儀功能以外,宗室其實是百無一用的皇家造物」。1508

    就學風而言,趙鵬飛的議論大體而言仍沒脫出宋學的主流風氣。他也一樣認為歷來的經學家們拘泥於「三傳」,各自護衛自家師說,反倒離聖人的主旨越來越遠了。所以作《春秋經筌》,立意要離開「三傳」而以經解經。趙鵬飛在自序里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在「三傳」未曾出現之前,《春秋》的意旨究竟何在?

    這就是說,《春秋》原本其意自足,意旨並不是只依賴於「三傳」而存在的,如果拋開「三傳」,悉心體會《春秋》的文辭,默會聖人的深意,與孔子作超越時空的心靈溝通,這才更可以窺得聖人的真意。1509  

    趙鵬飛的這個思路在操作上是不太可能的,但他顯然比前述諸君應用到了自成一格的方法。趙的上述推論基於這樣三個前提:一,《春秋》是孔子所作;二,《詩經》是孔子所刪訂;三,《春秋》之旨就是名教之旨。以現代眼光來看,這三個前提未必都是足夠牢靠的,所以要麼作為假設,要麼作為公理。而應用《詩經》來闡釋《春秋》,趙對《毛詩序》的質疑是很有幾分道理的,但他自己對兩首《叔于田》的理解未必比《毛詩序》更合情理——純粹從字面上看,似乎只能讀出詩歌作者對叔的讚美,既無法判定詩中之叔就是叔段,更無法讀出趙鵬飛讀出來的「橫」和「暴」的意思,所以,「橫」、「暴」兩字依然是得自於《左傳》的影響。這樣看來,趙的論述雖然條分縷析、步步為營,但就算不問三大假設的可靠性(這就有些苛責古人了),至少整個論證過程沒能做到自洽。

    但是,究竟又有幾個人達到自洽這個基本標準了?我們只看到歧義紛呈,都能言之成理,但《春秋》的真諦究竟是什麼(如果真有這個真諦的話),卻越來越讓人看不清了。

    9.經學理學化,孔子朱子化

    自宋代以後,整體的學術風氣大約可以這麼來說:經學理學化,孔子朱子化。

    現在常說「四書五經」,仿佛「四書」是很要緊的東西。所謂「四書」,《大學》和《中庸》本來都是《禮記》里的單篇,而《論語》和《孟子》原本也都屬於諸子書。《禮記》、《論語》、《孟子》在漢代都曾立過博士,列為經學,但在群經之中地位並不太高。到了唐代,官學「九經」當中便只有《禮記》了,而《論語》和《孟子》到了宋代才又被列入「十三經」之內。  

    宋代,這四部書先是受到了二程的大力提倡,認為是儒學入門的東西,直到朱熹才把他們彙編在了一起,順序是《大學》、《論語》、《孟子》、《中庸》,認為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次序,並為之作注,作為初學者的入門教材。

    朱注「四書」到了元代才被定為科舉教科書,學生們不但要背「四書」本身,還要背朱熹的小注,經學格局至此又為之一變。

    從前文已經可以充分看出,所謂經學,大體上可以說是一種掛羊頭賣狗肉的東西,牌匾上永遠號稱孔子聖學,事實上孔子的真意永遠是含混不清、一時一變的。周予同曾有一段文字,立意是要說明治經學史的重要性,但也很適合拿來說明一下「羊頭」的可靠性: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168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