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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敞當初懷疑左丘明並未從孔子受經,而劉逢祿則甚而指出《左傳》和《春秋》本無關係,《左傳》原本該被叫做《左氏春秋》,和《晏子春秋》、《呂氏春秋》屬於同一類書,它後來之所以被假冒為《春秋左氏傳》,是東漢之後的以訛傳訛,《左傳》的解經之語都是劉歆作偽而私下添加的,意在抬高《左傳》而動搖公羊學對「春秋大義」的正統闡釋。——這個觀點並非始於劉逢祿,但劉逢祿在「辨偽」一途上著力最大,影響力也最大。在邾儀父這個例子上,劉就認為《左傳》的解釋正是無數被劉歆妄加的謊言之一,所謂「未王命」之說,把周天子擺在魯君之上,即是意在淆亂「以《春秋》當新王」的這一則原則性的春秋大義。842
那麼,邾儀父這段經文,到底寄託著孔子怎樣的微言大義呢?或者說,到底有沒有寄託著什麼微言大義呢?公羊學家和左氏學家究竟誰是誰非呢?——從前述諸說可以勉強推論的是:即便邾儀父當真是稱字而非稱名,這裡邊有沒有微言大義其實是很難講的;況且,邾儀父到底是稱字還是稱名,這尚且是未定之論。楊伯峻就曾對方苞和顧棟高的說法提出意見:《春秋》向來都不書字,但也不是絕無例外,方、顧二位得其大概而遺其特例。843
那麼,如果追問一下:邾儀父到底該算「大概」還是該算「特例」?——這恐怕就很難說清了。
(九)會盟·歃血·信譽
1.從盟誓的社會淵源管窺社會結構的變遷與矛盾
魯隱公和邾儀父在蔑地會盟,其具體經過已經不得而知,能夠知道的,只是周代會盟程序的一些通例:「盟法,先鑿地為坎(穴、洞),以牛、羊或馬為牲,殺於其上,割牲左耳,以盤盛之,取其血,以敦(音對,容器)盛之。讀盟約(古謂之載書,亦省稱載或書)以告神,然後參加盟會者一一微飲血,古人謂之歃血。歃血畢,加盟約正本於牲上埋之,副本則與盟者各持歸藏之。」844這是一個程序通例,下文簡述之:
(1)犧牲。會盟中被儀式化地殺掉的這些牛、羊、馬,就是所謂「犧牲」,這是「犧牲」一詞的古代意思,如果在類似的儀式行為中被殺的是人,這些人就叫做「人牲」——商朝就是流行人牲的,這種習俗還延續到商朝的後裔宋國那裡,以仁義自詡的宋襄公就搞過這套。
(2)敦。青銅器的一種,整個看上去是個球形,上半截是蓋子,下半截是身子,既有平底的,也有帶腳的(一般是蓋子三隻腳,身子三隻腳),通常用來裝黍稷之類的農作物。845
敦,如果又裝糧食又盛血,總讓人感覺有些不合情理。敦是用來裝黍稷的,這個說法見於《儀禮·特牲饋食禮》和《少牢饋食禮》,846在這些例子裡,敦是在祭祀儀式上使用的,而不是用於結盟。《周禮·天官冢宰·玉府》倒是講了敦在周天子「合諸侯」時候的用場:「若合諸侯,則共珠槃、玉敦。」——這裡又多了一個器皿:槃。古人的盤子有木製的,有金屬制的,前者寫作「槃」,後者寫作「鎜」,若強調這是一種器皿,則文字下部換作「皿」字而寫作常見的「盤」,簡寫為「盤」。847所以,字面上看,珠槃即珠子裝飾的木槃;玉敦,即玉石裝飾的木製的敦,顯其華貴而已。鄭玄注釋說:敦這物件也是槃之一種,古時候用槃盛血,用敦盛食物,而在合諸侯的大典上是要割牛耳的,然後歃血為盟。這個時候,珠槃被用來盛牛耳,由主盟者拿著,而玉敦則是歃血用的玉器。848
唐人賈公彥為鄭玄作疏,說珠槃、玉敦已難詳考,關於儀式上到底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器物里,也只能推想:從《儀禮》看,祭祀時要用到黍稷,所以敦就擔負起了這個用項,但盟會不同於祭祀,用不到黍稷,所以敦也就改作盛血的了,而槃的適合用項應該是盛那隻被割下來的牛耳才對。
賈公彥又聯繫《周禮·夏官司馬·戎右》,以證敦是盛血用的,被與盟者一個個傳下去,人人嘴上都沾一點血。849
(3)執牛耳。作為犧牲的那頭牲畜被割下了左耳,這隻左耳(按照鄭玄的描述)被盛放在一個鑲著寶珠的木頭盤子裡,持在了主盟者的手上——這個動作就叫做「執牛耳」。
「執牛耳」一詞到現在還用,只不過和許多淵源古老的詞彙一樣,意思已經發生變化了,箇中原因很可能是:主盟者很容易被人想當然地認為是盟主。但其實並非如此。如果是幾個諸侯會盟,慣例是小國執牛耳,甚至執牛耳的人連小國的國君都不是,而是陪同這位小國國君與會的一位大臣。第一個歃血的才是與會的最強者,也就是說,後世意義上的執牛耳者實際上等同於周代歃血排序中的第一人。850
(4)盟詛與載書。盟約,《左傳》一般稱之為載書,《周禮》稱之為盟書,但這裡邊又有一個詞義變遷的問題。
「盟」字早在甲骨文里就有了,徐中舒《甲骨文字典》釋義為「用牲法」,看不出和魯隱公、邾儀父那種會盟行動有什麼關係。《釋名·釋言語》:「盟,明也,告其事於神明也。」武王伐紂在牧野戰前誓師的那場演說詞即名為《大誓》,也叫《大明》,還叫《大盟》,而在侯馬盟書里,「盟」在晉國的文字里就是直接寫作「明」的。851
「盟」和「詛」經常連用,《周禮·春官宗伯·詛祝》專有「詛祝」這麼個職位,崗位描述就是「掌盟詛……」鄭玄注釋說「大事曰盟,小事曰詛」。——「詛」當初既有「小事曰詛」的意思,也有求神降禍於人的意思(「盟」曾經也有這個意思852),現在只當「詛咒」來用了。現代語言中的盟、詛、甚至「詛祝」之「祝」都是從那個遙遠的年代發展而來的,意思雖有變化,但依然看得出演變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