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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何休的解釋,《春秋》托魯隱公為始受命王,而邾儀父是第一個前來和魯隱公會盟的,所以孔子借著邾儀父來彰明褒獎之法。799何休的這個結論是來自邾儀父之稱字——他說:邾國在春秋之前已經失去了爵位,按規矩應該稱名(邾克,即國名+人名),也即「在名例爾」,但這裡偏偏稱字,自然是褒獎之意。800何休解釋「漸進」也是這個思路,意思是邾儀父雖是個小角色,但率先投靠,值得表彰,以告來者。801
孔廣森的解釋與何休稍有出入。孔說魯隱公有賢讓之風,邾儀父受到感動,前來會盟,值得褒獎,而邾國後來又追隨「春秋五霸」中的第一位霸主齊桓公前往勤王,被周天子授予爵位,這是一件非常光彩的事,所以,在隱公元年邾儀父會盟魯隱公就是邾國邁出了進步歷程的第一步,是謂「漸進也」,這是值得褒獎的。802
孰是孰非很難判斷,況且說法還遠遠不止兩種。再如其《春秋傳》歷宋、元、明三代官學正統的胡安國,雖然也明確肯定孔聖人在稱謂上暗寓褒貶,卻說「中國之附庸例稱字」,為了自洽,又把附庸分作了中國之附庸與夷狄之附庸,而這就意味著邾儀父並沒有受到孔子的表彰,而是照《春秋》的記事規則理當稱字。胡揣測孔子的想法,上承何休,認為春秋大義在於「公天下以講信修睦」,而會盟那套搞法既要宰殺牲畜、又要歃血發誓,神神鬼鬼的,絕不會是孔子所推崇的。
不僅如此,胡安國還把這次會盟稱為「私盟之始」,言下之意似乎是對魯隱公和邾儀父背著周天子搞這種勾當很是不滿。所以,胡最後還特意點了點公羊一派說:有人說經文這裡是因邾儀父第一個來與魯隱公會盟而稱字以示褒獎,這種說法是錯誤的。803
胡的這個解釋在暗示著「時代不同了」,及至清代,毛奇齡批駁此說,認為胡安國自創義例,禁不起推敲。毛的看法是:胡把附庸分為中國與夷狄兩類,前者例稱字,後者例稱名,此說於典無據。尤其可怪的是,胡以邾儀父為中國之附庸,以郳犁來為夷狄之附庸,而這兩者同出邾子之後,何來中國與夷狄之分?胡安國生編亂造竟一至如此!804
邾儀父與郳犁來,一為大邾,一為小邾,同源而出,同在山東境內,又同屬附庸。小邾與郳為同國異名,小邾指邾國分支,郳指立國之地。即便按文化標準來分別諸夏與夷狄,據《顏魯公行狀》,春秋有邾武公,名儀甫,字顏公,後世以其字為氏,是為顏氏,因國附庸於魯,故子孫世代事魯,孔門七十二弟子便有顏氏八人,著名的顏淵便在其中,顏真卿亦是其後。805
這樣看來,大邾與小邾分屬諸夏與夷狄之附庸的說法實在是不可靠的,毛奇齡批評之嚴厲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而趙伯雄對此有這樣一番議論:「但在胡氏當年,卻是激於時事,有所為而發,為的是要高揚民族意識,有意貶夷狄而進中國;毛奇齡則身處滿人統治已趨穩定之清初,不能或不願再強調華夷之辨,故有可能做更為客觀的研究。而對胡氏之筆端微意,恐怕未必能夠理解,也就更談不到同情了。」806
此一問題雖然解決,卻帶出了兩個枝節問題。一是上述顏真卿的家譜未必可靠,已受到顧炎武的大力質疑,807二是毛奇齡也在同類問題上受到過別人同樣的質疑,即徐時棟《徐偃王志》論毛奇齡以徐國為戎之謬,認為《春秋》「戎則戎之,徐則徐之」,判然有別。808
胡安國解經「激於時事,有所為而發」,而同類型的闡釋早在北宋大儒孫覺的著述中便已出現。孫覺和王安石、蘇軾他們是同一代人,宋代《春秋》學自孫復以來都以「尊王」為基調,蘇軾發揮為「《春秋》者,後世所以學為臣之法也」,809孫復更開了「《春秋》有貶無褒」的先河,孫覺即承襲其說。孫覺《春秋經解》說會盟這種事是亂世才有的,正因為王綱解紐,諸侯又各懷心腹事,結果忠信絕跡、詭詐交作,大家這才頻繁歃血結盟。如果大家都是老實人,言出必行,根本用不著詛盟要誓。所以《春秋》凡是記載會盟的,都是在罵那些會盟者呢。810
這就是宋人的典型議論。再如王皙《春秋皇綱論》有一篇專論「朝會盟」,說諸侯為天子守土,未得王命就不能出境,但《春秋》中儘是諸侯私相會盟的,這分明就是「不臣之跡」!811(專制時代尤重此理,如清代對民間歃血結拜異姓兄弟這類事情都要歸為謀反罪,以死刑相威脅。812)
說法太多,實在會讓讀者為難:邾儀父會盟魯隱公,這到底是對是錯?
疑義還遠遠不止這些。以上幾位學者是以義理來作推論的,但攻擊之重點僅在會盟而不在褒貶,如胡安國雖然否認邾儀父之稱字,卻贊同稱名與稱字的褒貶義例。而到了另一些學者那裡,從考據入手,兼及義理,連這種褒貶之說也一併懷疑起來了。
早在唐代,陸淳的《春秋集傳辨疑》引趙匡之論,說前代學者看到《春秋》後文有個邾子克,就把邾儀父和邾子克當成一個人了,其實這是兩個人:邾儀父沒被周天子封爵,所以被稱作邾儀父;邾子克接受了封爵,所以才被稱為邾子克。而且,儀父也不是字,而是名,正如魯國的季孫行父和晉國的荀林父,雖然都有「父」字,其實那是名而非字。況且從道理上講,附庸之國如果沒有勤王之功,僅僅是與大國會盟交好,無非自利而已,有什麼值得表揚的呢?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