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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錢說頗可質疑的是,所謂「並行分訓」,這到底是說話者本有之義,還是聽者的附會,很難辨清,而顯然以後者的可能性為大;所謂「背出或歧出分訓」,到底是急讀或緩讀所致(如前述),還是錯別字的原因?比如關於「亂」字的反訓,楊寬曾考證認為「亂」是「司」字之誤,因此本來就有「治」的意思。774

    即便陳立對「暨」字「背出或歧出分訓」的解釋正確,這個解釋也未必就足以推翻前邊的「不得已」。——陳自己便提到了《榖梁傳》的一處,即《榖梁傳·昭公七年》:「(經)七年春,王正月,暨齊平。(傳)平者,成也。暨,猶暨暨也,暨者,不得已也,以外及內曰暨。」這是記載齊國和魯國達成和議之事,《春秋》記載「暨齊平」,《榖梁傳》解釋這個「暨」字說:這是表示別人(齊國)向我方(魯國)提出要求,而不是我方向別人提出要求。暨,就是不得已的意思,也就是說:別人是主動的,我們是被動的。

    看來《榖梁傳》的說法也很有道理,而且有《春秋·昭公七年》「暨齊平」的經文作為佐證。——但是,較真的話,這也說不太準。按照《春秋》的一貫文法,「暨齊平」自然說的是魯國和齊國達成和約,「暨」字之前省略了「我國」,但是,歷代經師們對此是大有分歧的,一派認為確實是魯國與齊國講和,另一派則認為是燕國和齊國講和。從《春秋》的文法上看,前者正確;從《左傳》的上下文看,後者正確。那麼,如果和齊國簽署和約的是燕國而不是魯國,《榖梁傳》對「暨」字的所有解釋就完全站不住腳了。775  

    對《公羊傳》里的這個「會、及、暨」,還可以再看一個樸素一些的解釋:劉師培《古書疑義舉例補》把這段文字作為「同義之字並用而義分深淺之例」,776也就是說,會、及、暨都是同義詞,不過意思在程度上有深有淺罷了。

    「及」還可以當動詞「參與」講,放在這裡也能使句子講通:魯隱公在眜地參與了邾儀父設下的盟會。「及」字的這個動詞用法在文獻和金文上的例證見於李學勤《邿子姜首盤和「及」字的一種用法》,似乎可以由此啟發《公羊傳》「汲汲(表示心情急切)」的解經之辭,但「暨」字的動詞用法也是同樣的。777微言大義到底如何闡釋,越發難以說清,而《公羊傳》的這段解經之辭是否在追求大義的同時罔顧文法,也是件極為可疑的事。

    (五)邾儀父:稱名與稱字的微言大義

    1.文字傳抄的訛誤

    下一個問題就是邾儀父的稱謂問題。若按慣例,一國之君應當稱爵。陸淳《春秋集傳纂例》引《竹書紀年》有「魯隱公及邾莊公盟於姑篾」,778這位邾莊公自當就是邾儀父。如果此說成立,《春秋》把邾莊公改作邾儀父,該是表達貶斥才對。

    而據何休的說法,邾儀父在《春秋》紀年之前已經失去了爵位,自然無爵可稱,按《春秋》的「例」(規則體例),應該稱名才對——邾儀父名克,所以該叫他邾克;聖人為了表揚邾儀父,所以才不稱名而稱字。779  

    周人起名字的規矩,男子之字多作「某父」,唐人陸德明《春秋公羊音義》給邾儀父的「父」字注音,說「父」字「音甫,本亦作甫」。楊寬考證說,780《儀禮·士冠禮》談到古代男子取字的規矩,全稱是三個字,公式是「伯某甫」,第一個字「伯」表示排行,可以按實際排行替換成仲、叔、季,最後一個字「甫」是「父」的假借字,是男子的美稱,也有用「子」的,這一前一後基本都是固定的,只有中間那個「某」是可以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的——但也有個規矩,就是要和「名」在意義上有所關聯才行。

    「父」和「甫」字還牽涉到另外一個問題。《春秋經·昭公二十三年》有「……許之師於雞父」,這個「雞父」是個地名,三傳里對這句經文的寫法卻不一樣,《左傳》和《公羊傳》都作「雞父」,《榖梁傳》卻寫作「雞甫」。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注釋說:「『父』,《榖梁》作『甫』。『父』『甫』二字古本通。」781

    但通用歸通用,問題是:《春秋》本來只有一個,三傳夾帶的經文應該都是從同一個源頭照抄來的,文字為何不同?宋代鄭樵有過一番議論,認為《春秋》之文就是魯國的史記,本來只是一個版本,後來傳為三家,異文便出現了,這就是經學種種是非的源頭。782

    無論鄭樵所說究竟對了幾分,但這問題確實涉及到三傳的源流、文字的演變與經籍的傳抄(前文中毛奇齡就是因此而大發議論的)。金德建《經今古文字考》曾經談到過這個例子,舉《儀禮·士相見禮》鄭玄的一條注釋:「今文『父』為『甫』」,這就是說,鄭玄認為「甫」字是今文,而「父」字是古文。783

    先秦文字各地不一,784到秦始皇的時候才開始統一文字,這就有了個由篆變隸的過程。漢朝人就已經很難看懂先秦文字了,像《公羊傳》和《榖梁傳》原本都是口傳心授,到漢代才著於竹帛,用的就是漢代通行的隸書。《左傳》的出處被前人質疑了很久,按沈玉成、劉寧《春秋左傳學史稿》的說法:「《左傳》從戰國到西漢末一直傳承不絕。其傳承的方式不妨作如下的推想:在戰國前期屬於口耳相傳、尚未最後寫定的階段……當鐸椒等人『抄撮』為書時,已有書面定本……。《左傳》在西漢流傳,從張蒼到劉歆,所用的當都是古文寫本,並沒有像《尚書》、《詩經》那樣有今古文之別。」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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