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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故宋」,傳統意見大意是說,宋國是殷商之後,「故宋」就是把宋國當故人那樣對待。宋國在周代確實地位特殊,如果按五等爵的制度,它是五等爵中最高等級的公爵國,而且被允許在國內保留殷商正朔,被周天子以客禮對待。孔廣森對這個解釋照舊持質疑態度,說翻遍《公羊傳》,根本就找不到「故宋」這個詞!265
至於「以《春秋》當新王」,前邊有了新周的周,有了故宋的宋(殷商),按「三統」理論來看,第三個統該是誰?也就是說,周代的下一個朝代是什麼朝代?
這問題看似簡單:周朝之後是秦朝。但很多公羊家不這麼看,他們認為周朝之後的這個新朝代就是《春秋》里的魯國,而孔子本人正是三統中的一統,甚至孔子本人就是《春秋》這個虛擬的新朝代里的無冕之王(素王)。
「以《春秋》當新王」,還有「托王於魯」、「托隱公以為始受命王」,這和董仲舒所謂的「王魯」大略都是一回事。如果《春秋》真是孔子所作,如果《春秋》真有這層意思在,那麼孔子大有僭越之嫌。況且,就算「素王」這個頭銜是後儒所封,並未經過孔子本人同意,但「王魯」無論怎麼解釋都是目無周天子的,可這豈不是和孔子一貫「尊王」的政治理念悖離了麼?
在這個問題上,前文介紹過的蘇洵的《春秋論》可以算是一篇不壞的辯護詞,曲折委婉,多少有些勉為其難的感覺。公羊家們自然也有捍衛信仰的解釋,但畢竟公羊義理在這點上的確沒少受人責難,也沒少刺激過保守派、激勵過改革派。但是,如果訴諸考據的話,竟會發現這條義理很可能是從一個錯別字上誕生出來的。——《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作《春秋》「據魯,親周,故殷」,用的詞不是「王魯」而是「據魯」,《史記索隱》的注釋是:「言夫子修《春秋》,以魯為主,故云據魯。」答案很樸素,因為孔子是魯國人,所以寫書的時候以魯國為本位,比如稱呼魯國為「我國」,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再看《公羊傳》,其中既沒有「以《春秋》當新王」的提法,也沒有「王魯」這個詞,看來這概念怕是董仲舒、何休自創。可是,這二位都是當世儒宗,總不能為了義理正確而不顧證據和邏輯吧?
「新周」、「王魯」,於《傳》無據,是為經學之中一則難纏的公案;「故宋」之說《公》、《榖》二傳也大有分歧,很難調和。266及至現代,陳思林考證「王魯」,認為這是被錯別字害的:「王魯」原本應該是「主魯」,而「主魯」就是以魯國為主、魯國本位的意思,也即司馬遷所謂的「據魯」。在古代文獻里,「主」和「王」兩個字很容易訛誤,這一點之差,便憑空生出了一條春秋大義。267
如果這樣的話,這則春秋大義的發展脈絡就是:先是「據魯」或「主魯」,「以我們魯國為『主』」,然後因為錯別字的關係變成了「以我們魯國為『王』」,然後又變成了「以魯隱公為第一任接受天命之新一輪委任的王」,然後又變成了「以孔子為王」,以三統理論來看,就是「三統輪流轉,今年輪到魯隱公(或者輪到孔子)」。
(2)三科九旨之二: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
何休版三科九旨之二的「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於《公羊傳》凡三見,一在隱公元年,即《春秋》的開篇;二在桓公二年,緊承隱公時代之後;三在哀公十四年,即《春秋》的最後一年。
在個「異辭」在哀公十四年的說法前文已見,在隱公元年則是為了解釋《春秋》的「公子益師卒」:「何以不日?遠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
這是說,《春秋》記載了公子益師的去世,卻沒有記下日子,這很讓人不解,而《公羊傳》給出的答案是:之所以沒記下具體日子,是因為這件事太過久遠了,傳聞不一,一些細節已經搞不清楚了。
這實在是一個樸實無華的解釋,說得也在情在理,而且單看「三傳」對「公子益師卒」這句經文的不同解釋,也就很能說明這個「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的道理了。——《春秋》記載簡略,「公子益師卒」寥寥五個字,既沒交代這位死者的具體身份,也沒交代他到底因何而死。從稱謂上看,既稱公子,當是魯國的宗室成員,《左傳》記了他的字:仲甫,說公子益師去世,但魯隱公沒有參加他的小斂,所以《春秋》不記具體日期。268而《榖梁傳》又是一種說法,說按照常規,大夫去世都是要記下具體日子的,而《春秋》對公子益師之死卻不記日子,這是為了表示對公子益師的厭惡之情。269
按照常規,凡大夫去世,《春秋》是會記載具體日期的,如《春秋·隱公五年》有「冬,十有二月,辛巳,公子彄卒」,《春秋·僖公十六年》有「三月,壬申,公子季友卒」,辛巳、壬申,都有具體日期。楊士勛為《榖梁傳》作疏,就是從這些例子來驗證《榖梁傳》的說法的。
那麼,公子益師到底有什麼罪過?「三傳」全無記載,只是麋信有過一個說法,說公子益師不能防微杜漸,這就是他的罪過,假使他當初以正道輔佐隱公,隱公也就不會有讓國之心,桓公也就不會有篡弒之意。——楊士勛雖然摘引了晉人麋信這個說法,卻也無可奈何地承認麋信之說再無旁證的。270其實仔細來看,麋信之論與其說是出於什麼別人未見的史料,倒更像是出於事後諸葛亮的揣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