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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剛剛上任的鄭莊公馬上就面臨一個分封問題:母親來給弟弟討封,想要制地,給不給呢?
鄭莊公的回答是:「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制地是不能給的,因為制地是個「岩邑」。
何謂岩?《廣韻·銜韻》:「岩,險也。」《孟子·盡心上》有「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這是儒家的一個重要思想,字面上是說懂得命運的人不站在有著倒塌危險的高牆之下。這個「岩牆」就是有倒塌危險的高牆。如果一個人這麼死了,就屬於「非禮」。按照禮制,這樣的人死就死了,別人是不能去參加弔唁的。理由是:一個人如果拿自己的生命不當回事,就是不孝,不孝而死的人不能接受弔唁。
按《禮記·檀弓》,非禮而死所以不能得到弔唁的一共有三種情況,即:畏、壓、溺。鄭玄和孔穎達的解釋是:所謂畏,就是別人因為誤會而攻擊你,你沒法自我辯解,結果被人打死了,比如著名的「孔子畏於匡」就是這種情況,儘管事件的真實性相當可疑,1113但表達的觀念卻是真實的:孔子在危難之中並未逞強,而是經過一番點頭哈腰的開解把誤會給澄清了——鄭玄這些古代的儒家大師認為在遭受誤會的情況下,點頭哈腰乃至偷偷溜走才是正解,無損於英雄形象(原文用詞是「卑辭遜禮」,還引《論語注》說:「謂身著微服,潛行而去,不敢與匡人斗,以媚悅之也」);所謂壓,就是《孟子·盡心上》說的那種站在危牆底下,結果牆倒了,把人壓死了,引而申之就是輕身犯險;所謂溺,是說渡水全靠游泳,既不走橋,也不乘船,結果淹死了。畏、壓、溺,這三種死法,都是非禮的,死了也得不到別人的同情,還要挨一句「輕身不孝」的罵。1114
儒家思想源於禮制社會,《左傳》臧否人物用得最多的標準就是合禮還是非禮。再來看看莊公的回答:制地是個岩邑,虢叔就是死在那裡的,所以不能封給弟弟。這裡的「岩邑」常常被解釋為險要之地,制地確實是個險要之地,地理上大約就是後來名揚天下的虎牢關,是中原的樞紐、洛陽的門戶,歷史上很多著名戰役就是在這裡打的。這樣一個易守難攻的戰略要地,莊公想來是不願意封給弟弟的,尤其從《左傳》的記載以及後人的種種評論來看,莊公似乎早就處心積慮地要除掉弟弟,也許很清楚把制地封給弟弟等於慢性自殺。王夫之《宋論·太祖》也曾用到岩邑一詞,說「據岩邑而統重兵」,這種局面顯然是兩千年的鄭莊公不願見到的,所以他才回絕母親說:「制地險要,不能給弟弟!」
但是,這樣說即便合乎莊公的內心,但恐怕難以合乎當時對話的情景。如果莊公真是這麼說的,擺明了是在顧忌弟弟將會據岩邑、統重兵以謀反,母子兩個當時就得翻臉。而且,這個解釋和「虢叔死焉」也很難掛得上關係。前文講過,虢叔自恃地勢險要,麻痹大意,中了鄭桓公的計,以至於失國身死,鄭莊公現在把這件事提出來,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聯繫上下文,莊公所謂的岩邑不會是王夫之《宋論·太祖》里的「岩邑」,而是《孟子·盡心上》「不立乎岩牆之下」的那個「岩牆」的意思,也就是說,莊公說制地是個危險地帶,接著又用「虢叔死焉」給制地的危險性來作一個活生生的證明,其中隱約表達的涵義是:「這種地方可不能讓弟弟去,怕他將來恃險而驕,步了虢叔的後塵。我這是為弟弟好,絕對不是小氣。」
杜預說:「虢叔當初倚仗制地山河險要,不修德政,結果身死國滅。莊公恐怕弟弟重蹈虢叔覆轍,所以才那麼回答母親。」杜預的解釋緊貼字面,孔穎達也只是跟著作了一些地理考據,重申了一下虢叔恃險而不修德,並沒有再作更多的推論,1115這都是好注家的風範。
莊公拒絕封制,也算給後世開了一則春秋大義。尤其到秦漢的集權時代以後,莊公在這件事上態度對中央與藩王的關係、中央與藩鎮的關係,都大有啟發意義。清人魏禧《左傳經世鈔》發揮杜預的解釋說:「險要之地一旦分封出去就難以控制,所以鄭莊公才不答應的。但看他的措辭,純然是一副骨肉關懷的口氣。」魏禧原心完畢,接著說道:「明朝正德年間,秦王向皇帝請求封地,梁公儲草擬詔書,遣詞造句大得鄭莊公之妙。」1116
魏禧這番話,來龍去脈可見清人屈大均的《廣東新語》,說的是明正德年間,秦王向朝廷請求把陝西邊地作為自己的封地。朝中重臣有受了秦王賄賂的,自然幫著秦王說話,皇帝也準備答應,便安排大臣起草詔書。梁儲執筆,詔書是這樣寫的:「太祖皇帝曾有遺詔,這一片土地是不可以封給藩王的。這倒不是因為吝嗇,而是,這一片土地豐饒廣袤,多產良馬,士卒刁悍,易生異心,如果有奸人煽風點火,對江山社稷將會大大不利。希望秦王在接受這片封地之後,千萬不要放鬆了道德約束,不要聚集奸佞之人,不要徵兵畜馬圖謀不軌。」這份詔書反話正說,表面上沒有忤逆皇上的意見,實際上作出了鄭重的規勸。皇帝看過詔書,大吃一驚,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秦王封地之請從此作罷。1117
這件事曾被馮夢龍編進了《智囊》,最後有個評語說:「勸諫英主,講是非對錯往往是講不通的,但不妨用利害關係來說動他。當初張良動用商山四皓就是這個道理。」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