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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夏啟、商湯、周武那會兒,應該不會有駱駝。

    但,一定有城。

    實際上,所有的古老文明,都從建城開始。所有的文明古國,也都有自己的城市,只不過有的聲名顯赫,如亞述、巴比倫、孟菲斯、耶路撒冷;有的鮮為人知,如埃及的涅伽達和黑拉康波利斯,印度的摩亨佐達羅和哈拉巴,克里特的諾薩斯和法埃斯特。沒有城市,則不可能。

    古老民族的建國史,同時也就是他們的建城史。

    的確,一個族群人口再多,地域再廣,如果沒有城市,那也只是部落或部落聯盟,不是國家。一個村長加一個會計,就號稱總統和財長,是很可笑的。

    其實就連土財主,也有土圍子。表現為漢字,就是或者的“或”。或,就是國家的“國”,是最早的國字;也是地域的“域”,是最早的域字。國、域、或,在甲骨文是同一個字。字形,是左邊一個“囗”,右邊一個“戈”。囗,讀如圍,意思也是“圍”,即圈子、圍牆、勢力範圍。戈,則是家丁、打手、保鏢、警衛。也就是說,一個氏族或部落,一旦定居,有了自己的地盤,就會弄個柵欄或牆垣,再挖條溝,派兵看守。這就是“或”。

    地盤是越變越大的,人口是越變越多的,規格也是越變越高的。於是,或旁加土,就成了“域”;或外加囗,就成了“國”。有學者認為這是畫蛇添足,其實未必。國家畢竟不是土圍子,豈能還是“或”?

    ◎金文的“國”(毛公鼎)。

    ◎甲骨文的“或”(鄴三下·四三·四)

    ◎金文的“或”(兮甲盤)。

    很明顯,國就是或。

    那麼,國家不同於部落的地方在哪裡?

    城市。

    世界上的文明古國有兩種。一種是一個城市加周邊農村為一國,叫“城市國家”,簡稱“城邦”;另一種是中心城市(首都)加其他城市及其農村為一國,叫“領土國家”。兩河流域南部最早出現的,就是城市國家;埃及的第一王朝,則是以提尼斯為首都的領土國家。

    領土國家也好,城市國家也罷,都得有城市,也都要以城市為中心。

    所以,國,必須是“或”字外面再加“囗”。或,只表示有了地盤;囗,才表示有了城市。事實上,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國就是城,城就是囗,比如國門就是城門,國中就是城中。如果是領土國家,國就是國都。比如“中國”,本義就是“天下之中”,是全世界的中心城市。後來,才泛指京都所在的中原地區。

    至於今之所謂“國家”,古人叫“邦”。國家二字,也原本是“邦家”。後來因為避漢高祖的諱,才改邦為國。其實,國只是都城,邦才是全境。城郭之內曰國,四境之內曰邦。聯邦不能叫“聯國”,邦聯不能叫“國聯”,邦交不能叫“國交”,中國不能叫“中邦”,是有道理的。

    國家的秘密,就在城市。

    知道了為什麼要有城市,就知道了為什麼要有國家。

    大屋頂

    城市好嗎?

    難講。

    不要說現在的城市病得不輕,古代的城市也未必就是人間天堂。中國古代的官員,京官也好,縣令也罷,都會在自己的家鄉買田置地,隨時準備“告老還鄉”。必須一輩子待在城裡,還只能待在城中城的,只有那可憐的皇帝。

    於是,作為補償,皇帝修了圓明園,賈府修了大觀園,歐美的貴族和富豪則在鄉間修了或買了別墅。

    城市確實未必美好。當然,未必而已。

    那麼,人類又為什麼要發明它?

    為了安全。

    城市的確比農村安全,冷兵器時代就更是如此。那時,大多數國家的城市都有城牆或城堡。雅典的城牆,就是公元前479年修建的。實際上,城邦這個詞(polis),就來自衛城(acropolis),acro是高。可見他們不但要有牆,還要“高築牆”。當然,也要“廣積糧”。

    唯一的例外是斯巴達。

    為此,斯巴達付出的代價,是把六十歲以下的成年男子都訓練成戰士,隨時準備衝鋒陷陣,也隨時準備以攻為守。他們,是用自己的血肉築起了無形的城牆。

    同樣,在漢語中,城就是牆。城字的本義,就是“都邑四周用作防守的牆垣”。如果有內外,則內城叫城,外城叫郭。如果有高低,則高的叫牆,低的叫垣。牆、垣、城、郭,可以都有,不可能都沒有。沒有城牆的城市就像沒有屋頂的房屋,不可思議。

    ◎金文的“城”(散盤)。

    城市,是古代人類的大屋頂。

    當然,這裡說的古代人類,主要是指農業民族。實際上,幾乎所有的古老文明,埃及、美索不達米亞、華夏和印度,都是農業民族創造的。[2]他們最先建立的,也都是城市國家。蘇美爾、阿卡德、西臺、腓尼基,都如此。這並不奇怪。對於農業民族來說,安居才能樂業。這就不但要有前哨,還要有退路。靠近田地的村莊就是前哨,有著高牆的城市就是退路。兵荒馬亂,可以進城避難;遭遇災年,可以進城要飯。

    城市,讓農民免除後顧之憂。

    因此,在戰事頻仍的古代,最重要的是築城,最持久的是圍城,最艱難的是攻城,最殘忍的是屠城。

    難怪遊牧民族沒有城市也沒有國家了,他們用不著。

    海盜和桃花源中人,也一樣。

    事實上,一個族群,如果從來就處於和平狀態,既未遭遇侵略,也不侵略別人,他們就不需要城市,也不需要國家,比如菲律賓棉蘭老島上的塔薩代人。同樣,如果他們永遠處於攻擊狀態,每個人都是戰士,也不會需要這兩樣東西,比如巴布亞紐幾內亞的芬圖人。[3]

    可惜,我們民族既不是塔薩代人,也不是芬圖人。我們不但“很農業”,還幅員遼闊,人口眾多,歷史悠久。所以,我們不但要有城牆,還要有萬里長城;不但要有國家,還需要中央集權。而且,這個中央集權國家的首都之一北京,還得由宮城、皇城、內城和外城四道城牆圍起來。

    國家,是最大的屋頂;京城,是最厚的城牆。

    建立國家,圖的首先是安全。

    但,今天的北京,已經沒有城牆了。世界各國的城市,也大多沒有。國家的意義和秘密,還在城市那裡嗎?

    這個問題,請上海來回答。

    此時無牆勝有牆

    上海原本也是有城牆的。

    上海的城牆建於明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3年),只不過是圓的。原因,據說是經費不足。但這個最省錢的城牆,還是在1843年開埠以後,在官紳士商的一致呼籲下被拆掉了。理由,則是它妨礙了車馬行旅、金融商情。

    原來的牆址上,便有了一條圓圓的馬路。

    沒有了牆的上海真的變成了灘,四通八達,平坦開闊,一點神秘感、隱蔽感和安全感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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