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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作品,到時候我去看,呃,到時候我去看……」
在校時,他雖為尖子,但對未來還是有些許躊躇,不知先去劇組歷練,還是直接闖蕩江湖。導師的一番酒後吐真言的激勵,像是烙印一樣燙在了他的心上,驅散了連日的迷霧。
畢業的憂愁並未在心間停留多久,不久,他拉來幾個人,便開始著手進行拍攝。
他赤手空拳靠直覺,耐心,衝勁,和熱情拍出一部短片,在魔都電影節上拿了獎,意氣風發。影評中,他成為了前途無量的明日之星,無數人期待他的長篇電影。他覺得導師的話是對的,他是有才華的。
有老闆投資他拍個長篇,錢不算多,他也很興奮,老闆說「盡情發揮」,他便使出渾身力氣,想拍出一部傑作。
每一部作品都是作者心靈史的一個章節。
作品出來了,送到電影節之後收穫了如潮的惡評,「不知所云」,「能看得出敘事上的野心,但沒駕馭好,實在過於自信,節奏崩了」,「去年的電影是他拍的嗎?」……
影評說他還沒準備好,駕馭不住長篇,他也這麼覺得。
後來他進了劇組,當副導演,當編劇。短短五年,他就參與了十二部電影的拍攝。
這其中他跟過新晉導演,也跟過知名大導,拍過商業片,也拍過藝術作品。不管電影最後的成績好還是不好,與他合作過的導演都評價他「非常好用」。
孫導也開心,覺得自己學到了很多東西,如果再拍,他不會失敗。
有合作過的導演介紹了投資人給他,孫導裝了幾次孫子,拿下了投資,但條件是男女主角得用投資介紹的人。孫導已經不年輕了,歷練的這幾年,了解了江湖規矩,門派之見,見識了名利場、野心趴、鴻門宴、牛皮局……在這裡,每個人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有時相互揮拳有時把酒言歡,理想要與資本謀皮。心知這可能是他最好的機會了,幾杯酒下肚,同意了。
拍攝的過程一度十分煎熬,演員的難搞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有好幾次結束了拍攝,回屋看著白天的成果,自問「這是我拍出來的麼?」,接著幾度崩潰,每天早上醒來枕頭上都是頭髮,這是他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害怕電影這種東西。
電影終於拍完,他是鬆了一口氣的。他甚至沒有等電影後期的消息,他說自己還沒準備好,還差一點,等補齊了那一點再拍自己的電影,然後繼續給人去當副導演了。而這部電影後續的消息他再沒聽說過。
十年過去,他年近四十,即將中年。
他沒有忘記自己在找【那一點】,可是無論過了多久,他總是覺得自己還差一點,就差一點。當副導演的這些年,他會寫劇本,會導演、會剪輯還會後期配音,但到底差了什麼,他始終不知道。
時間一年年過去,新的導演層出不窮地出現。暮然回首,他已經錯過了創作力最旺盛的時期,大家都覺得他很好,但到底沒什麼人願意投資他了。
就算他打算自己出錢拍,妻子也不肯給他花這個錢了。就算妻子同意了,兩次的失敗,也讓他的心氣降到了谷底,不敢冒險。
圈子裡少不了小成本孤注一擲翻身的神話,但這樣的好事為什麼會降臨在他身上呢?圈子裡有事不過三的規則,他只要再失敗一次,他往後一輩子就再沒機會了。
他兢兢業業當著副導演,實力越來越渾厚,名氣也越來越大。
導師的那番激勵經常會在他腦海里迴響,他想起來就要笑。當初那番實至名歸的話終究還是實現了,只不過相比導師的預期,導演前面多了一個【副】字。有時候他想去問問導師,他接下來該怎麼辦。可是他已經不敢去見導師了。他怎麼會有臉去見導師呢?
還沒等他帶著作品去見導師,導師突發腦梗去世了。
明明說好要看他作品的,怎麼就這麼走了呢?
孫導去了葬禮,導師的太太已經快八十歲了,覺得他眼熟,撐著眼皮問他是不是導師的學生。他不敢看眼前渾濁的雙眼,訥訥半天,最終倉皇而逃。那天下雨,他跑一直跑一直跑,一邊哭一邊跑,跟狗一樣。
自那以後,他很久沒有再去想要拍一部自己的電影了。偶爾有朋友願意推薦投資,孫導也算了算了地婉拒回去。
電影也是一門技藝。
就好比寫一篇文章,第一次寫之前,查資料找素材,下筆前又反覆斟酌幾遍,寫時小心翼翼全神貫注心無旁騖,每個標點符號都要想有沒有更好的選擇,寫完之後還得來回修改。儘管寫完之後有這裡那裡的毛病,但下過功夫的誠意一目了然,成就感油然而生。寫多了之後就不一樣。手熟之後,腦子就會想著偷懶,開啟省電模式,知道這裡應該怎樣,那裡應該怎樣,寫字的速度越來越快,腦細胞消耗得越來越少,創作這件事也就成了體力活。
電影也是一樣的。
四十五歲的孫導,在業內口碑極高,區別於其他副導演的原因,就是他在拍攝電影的時候,不套路,不偷懶,把每一次得之不易的掌鏡機會,都好好珍惜,每次拍都猶如第一次般誠意滿滿。
他給新人導演護過道,指點過迷津,給爛片導演當過槍手,一些轉型導演的演員也等著他的檔期,非他不用,他也跟知名導演合作過令人驚艷的片段。電影成功之後,看著報紙上原本應該屬於他的讚譽被歸結到了別人身上,原本他想出來的亮點成為了別人履歷上的閃光點,他已經無動於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