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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義又出過一本拳論,開章言:"克敵制勝,唯形意拳獨善其長。"受記者採訪時,說:"武術者,強身健體,國術者,保家衛國,可稱國術者,形意拳。"一下引起了誤會,以為他要將"國術"二字劃歸形意拳所有。眾人找來比武時說:"李先生,您看我這是武術還是國術?"來比武,李存義便接,因為解釋也沒用,舊時代的武林便是這樣,稍有不慎便騎虎難下。李存義一生高風亮節,不料晚年陷入這種無謂的糾紛中,所幸沒有失敗,保住了名譽,但一個人上了歲數還要天天比武,想起來也是很大的煩惱。
至於李存義所言形意拳的"獨善其長"是什麼?老拳譜上有答案:"世之練藝者,必目有所見而能有所作為,故白晝遇敵尚能僥倖取勝,若黑夜猝遇仇敵,目不能視,將何以應之?唯形意拳,處黑夜間,隨感而發,有觸必應。"-----形意拳的精要,不是練視力,聽力,而是練這份感應。
我在尚雲祥門下的師兄 ------ 單廣增告訴我,尚師睡覺的時候,在他身邊說話,走動都沒事,可只要一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尚師便挺身醒了。聽著神奇,但練形意拳日子久了,一定會出現這一效果。形為所有外在,意為所有內在,形意拳就是"練一切",一切都知道。形意五行拳圖說上便沿襲了尚師這一說法,講的是敏感。而且這個"有觸必應,隨感而發"還是"並不知其何以然",是自發性的。唐師一次給徒弟講拳,心中思索著什麼,處於失神的狀態。而這徒弟想試唐師的功夫,突然一拳打來。唐師胡亂一撥弄便將他按爬下了,自己還是恍恍惚惚的。這徒弟從地上爬起來,非常高興,覺得試出了唐師的真功夫。唐師卻從此不教他了,對外說:"某某某已經超過我了",其實便是將他逐出師門了。師徒間要坦誠相見,當傾心相授時,卻還抱著"偷學點什麼"的心態,這種人是不堪傳授的,否則有了武功將做下不可收拾的事,反而是害了他。
形意拳也叫行意拳。我們的師祖是劉奇蘭(劉翡玉),功夫出在兩條腿上,以身法著稱,被贊為"龍形搜骨",龍-----就是一條大身子,這一支的後人李存義,尚雲祥,唐維祿,薛顛均以腿功身法著稱。跟李存義比武不要有後退迴旋的打算,只要一退,立刻被追上打倒,退無可退。
腿功是站樁站出來的,也是走出來的,唐維祿的徒弟尤其要走。早晨起來一走便是十里,兩手背後,活動著脊椎,或帶著點拳意。我們有時將"行意拳"的"意"字省去,順口地說,跟唐師學"行拳"。
唐師獨到的兵器是判官筆,在形意門中,判官筆就是雙槍,有一條胳膊長,槍頭是圓的,練嫻熟後再縮成一條小臂的長度。我特意打造了一對銅的,也不用點穴了,這種份量,不管捅在哪,人都得爬下。雙槍的技巧性比雙刀要高,說唐,說岳評書中打得瓦崗山,岳家軍高掛免戰牌的人,用的都是雙槍。受這些評書影響,我當年練雙槍的熱情很高,唐師一次來京,見我在耍判官筆,一下就火了,說"要跟他( 尚雲祥)學劍呀!"學得到尚雲祥的拳,學不到尚雲祥的劍,就等於白來了北京。唐師還講,人使用棍子是天生的本事,什麼人拎著棍子都能去打架,而讓他手裡握根劍,便手足無措了,由此可見劍法的特殊。
我在尚門中名"李藝俠",這是按照劉奇蘭師祖定下的輩份字號所起的名字,比我晚一代的是"志"字輩。在尚門中學劍是隆重的事情,每天早晨起來要向劍磕頭,名為"拜劍"。劍柄便代表老師,所謂"劍在如師在"。而且握劍時小指要虛鉤,也算是對老師的一種禮儀。其實有內在道理,小指連通雙目,小指緊張會傷目,有的人練形意拳後視力下降,就是握拳時小指太用力了,所謂"練形意拳招邪"的說法是無稽之談,只是習者未得詳細傳授,妄自操習,違反了生理。
唐傳形意與燕青門交好,這個情誼是李存義定下的。有一位燕青門前輩,是李存義生前好友(隱去其名),會鐵襠功,愛在洗澡時表演,結果在澡堂子裡招惹了一夥玩彈弓的人找他麻煩。他傳來口訊要唐師援手,這也是他年老無徒弟的悲哀。
唐師為了礪練我,要我去解決。因為要對付彈弓,我就將判官筆裹進包袱,一背上就去了。由於包袱重,在路上還遇上三個小強盜,我說:"裡面都是金條,咱們到樹林裡分吧。"他們很詫異,但還是跟我進了樹林。我一拿出判官筆,他們就掉頭跑了,可能以為我要殺人。這都是年輕時做的調皮事。唐師的名號在當時很有威攝,我約那幾個玩彈弓的一談,就了解了此事。開始他們欺我年輕,談起來沒完沒了,我就拍了桌子,還把茶壺砸了,他們就立刻表示不再鬧了,骨子裡是怕唐師的。來之前唐師囑咐我:"不要動手,要講理。"但他們講理就不會欺負老人了,跟他們講理是講不通的。
我在這位燕青門前輩家宿了一夜,他很擅聊,說著說著便談到了薛顛。他說薛顛是李存義晚年的得意之徒,不料卻敗在了同門傅昌榮之手。倆人在一座酒樓上驟然交手,薛顛被一記"回身掌"打下樓去,一摔在地上便站了起來,什麼話都沒說就走了,一走就沒了去向。李存義逝世時,他生前的友人來悼孝,遠道來的會多住上三五天,在國術館學員的請求下,會在晚飯後表演功夫,其中一個身量極高的人身法快如鬼魅,將所有的都震住了。他自稱是李存義弟子,國術館學員說:"師父沒教過這個。"他說:"我是薛顛。"然後當中宣布了向傅昌榮的挑戰。這種公然挑戰,傅昌榮必須得接,否則便損了名聲,但傅昌榮的友人看出了薛顛要性命相搏,便將傅昌榮看住了(好像是八個人不讓傅昌榮出屋子),然後去北京請尚雲祥出面。尚雲祥以大師兄的身份對薛,傅二人說:"你倆都是形意門中難得的人才,不要兩虎相爭。"然後與諸方協調,讓薛顛當上了國術館館長。
我回來後,將這聽聞對唐師講了,唐師說,薛顛與傅昌榮原本交好,倆人借宿在關東的一家糧店,臨睡前試了試手,傅昌榮突然發力,把薛顛摔出去了,窗框都撞裂了,薛顛深以為恥,便走了。他躲進五台山獨自練武,終於有了特殊的
領悟。他向傅挑戰後,不是有中間人去找的尚雲祥,而是傅昌榮自己去的。薛顛的武功達到"神變"的程度,傅昌榮也一直在長功夫,繞著臉盆走一圈,臉盆里的水就旋起來,簡直匪夷所思。其實他邁步看似極輕卻極重,腳一落地便將臉盆里的水震盪起來。他的腿功已是"舉重若輕"的境界,一邁步便能傷人,薛傅的比武,真會必有一傷的。
我年輕的時代正當薛顛名聲鼎盛,是絕對的大人物。隨尚雲祥習武后,我覺得功夫有了長進,當時薛顛在上海,便想去找他比武。我把這一想法跟尚師說了,尚師沒有表態,但過了幾天,唐師便從寧河趕到了北京,將我訓了一頓,說薛顛平時像個教書先生,可臉一沉,動起手來如妖似魔,是給形意門撐門面的大天才。唐師訓我時,尚師是迴避在屋裡的。院子中擺著南瓜。唐師用腳鉤過一個,說:"南瓜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有多大力,也打不上薛顛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