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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天津有位武師,天生一股狠勁,平時將一百張高麗紙疊在一起,兩臂翻著打,能打得最底下的一張碎,而上面的無損。這個方法連招式帶勁力都有了,與人比武,兩臂一翻,別人就招架不住。
唐維祿知道他是好漢,想點撥他,說:"你這是打一百張紙出的功夫,要超過了一百張紙,怎麼辦?"他說:"接著翻。"唐師說:"我搭著你,看你能不能翻過來。"他連翻多次,胳膊翻不上來,這是唐師在"庖丁解牛"。形意拳的勁含著,能控制人,發作起來,猶如庖丁一下把刀子捅到牛體深處,能把人打透了。只有"傷人不傷己"的勁道,方能無堅不摧,"傷人傷己"的硬功終歸有限。平時總爆發著練拳,拳頭掄得越猛,勁越單薄,竹籃打水一場空,練不出功夫。比如尚雲祥綽號"鐵腳佛",可以腳裂青磚,但他教我們時不讓足下用力,要提著腳心,因為在人體力學上,腳跟和後腦是槓桿的兩端,打拳時狠勁蹬地,會震傷後腦。練形意拳練得頭暈目眩,記憶力減退,就是腳下太用力了。
尚雲祥足下的沉重力道是輕著練出來的,好比走鋼絲,腳一用力就摔下去了,但想"輕",得更用力才能輕得起來。不是在一個勁上加份量,而是多加上幾股勁。走鋼絲為控制平衡,得調動全身勁道,敏捷變化,既不能踩實了鋼絲,也不能踩虛了,掌握住這個火候,方能練出功夫。
練拳要如盲人走路,盲人跟常人不同,蹭著地走路,外表好像很沉重,但腳下是活的,並不只維持著前後平衡,四面八方都照顧著,絆到什麼東西,一晃就站穩了,這是"以柔用剛",多股勁的作用。這個"柔"不是軟化,是變化。
我聽聞程廷華走的八卦樁不是木頭,是藤條編的。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後來一次走在河灘上,泥巴有韌勁,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腿上出了功夫。如果傳聞屬實,那麼程庭華踩"軟樁子"是在練多股勁。
八國聯軍進北京時禍害中國人,程廷華拎著大砍刀在房上走,見到落單的洋鬼子就蹦下來一刀劈死,轉身又上了房。他殺的人一多,給盯上了,最終被排子槍(洋兵隊一起開槍)打死。他是武林的英雄,八卦門的大成就者,功夫達虛靈之境,據說能先知先覺。
形意拳歌訣有"消息全憑後腳蹬",形意拳先要提肛,肛門一提,腰上就來勁,腿上跟著來勁,後腳蹬的是腰上的消息,不是用腳跟蹾地。薛顛還說提肛是練身法的關鍵,不是努著勁提,那樣太憋屈,而是肛門有了鬆緊,臀部肌肉就活了,兩腿方能"速巧靈妙"。
世評薛顛的武功達神變之境,我問過唐師:"薛顛的東西怎麼樣?"唐師說:"快,巧妙。"形意拳的功夫出在腿上,腿快的人打腿慢的人,猶如拳擊里重量級打輕量級,能有這麼大區別,而且腿上出了功夫,拳頭的衝撞力就大。所以,說一個練形意拳的人腿快,就是在說他技擊厲害。唐師當年和孫祿堂齊名,以腿快著稱,他能認可薛顛快,我就信服了薛顛。
至於薛顛的"巧妙",體現在他的"飛雲搖晃旋"中,提取了形意拳的精粹,練的不是拳招,是大勢。有一個可解釋"大勢"的事例--我跟隨尚雲祥的近兩年時間裡,沒有人找尚師比武,因為按照武林規矩,低輩份是不能向高輩份挑戰的,而且都知道尚師功力深,沒人動"在尚雲祥身上爭名"的心思。但有個軍隊團長來挑戰,我們不能按武林規矩將他趕走,其實一看就知道他功夫不行。由於他糾纏的時間太長,尚師就說:"比武可以,得先立下武士字(生死文書)。你把我打死了,我徒弟將我一埋就完了,我要把你打死了,你們部隊不干呀。"他有點害怕,但既不立字據也不走,還呆著磨。尚師說:"不立武士字也行。這樣,你打我一拳,把我打壞了你就成名了。"團長一拳打來,尚師身子一迎,團長就後背貼了牆。尚師還跟他開玩笑,說:"我能回敬你一拳嗎?"團長連忙說:"我打您,我都成這樣了,您要打我,我不就完了嗎?"說了服軟的話,這團長就走了,以後再沒來過。
尚師的這一迎,就是大勢。所謂"大勢所趨",練的是身法的動態趨勢。掄著胳膊打人,不是形意拳。形意拳是撲著身子打人,猶如虎豹,竄出去一丈是這個勢頭,略微一動也是這個勢頭。雲法的大勢,就是身子往前一撲,又把自己擰拉回來,身子剛縮又把自己推出去,一推就轉了個身。幾次換勁均無斷續,要變化在一起。
雲法的要點,是它的特殊之動。練時不要求快求敏捷,那樣就成了體操、田徑的動。這種動猶如早晨不想起床賴在被窩裡鼓悠的動,猶如深夜裡倦意一起伸懶腰的動,是一種天然之動。
如果沒有這種動,就很容易將形意拳步法練成交誼舞舞步了。薛顛在《象形術》"樁法慢練入道"的章節寫道,站樁時要"慢慢以神意運動,舒展肢體",站樁也是為了練這種動的。
薛顛的雲法要"蕩蕩流行綿綿不息",正如太極拳雲手不是手從左擺到右,而是由左"變化"到右。練擺動什麼也練不出來,練變化才能出功夫。沒有這種天然之動就沒有變化,硬性地訓練自己,就成了作體操。
有著天然之動,就有了神氣,所以薛顛說雲法在內功上有"丹田氣實之妙",發勁上有"彈簧、鼓盪、吞吐、驚抖之機",身法上有"蜿蜒旋轉行蹤不定之靈",極盡變化之能,是長功夫的捷徑,深切體會,可知薛顛的巧妙。另,書上沒寫,但薛顛教我時,說雲法可點穴,多教出一個手指翻挺的動作。不管能否點穴,武術一定要練到指尖,手指一彎就是拳,死握著拳是很難練出勁道的。對於雲法,薛顛在書上最後囑咐讀者:"學者,最宜深究其妙道。"
再解釋一下薛顛在書上講的"三頂",頭頂有沖天之雄,舌頂有吼獅子吞象之能,指頂有推山之功。頭髮根聳起,血氣沸騰,好像大鵬鳥隨時可沖天而起,令人勃發英雄氣概,"雖微毫髮,力能撼山";舌頭掀起,渾身肌肉振奮,"丹田壯力,肌肉似鐵"。而且舌一頂住上牙床,牙就咬緊了,牙緊手就快,比拼果斷。這頂舌切齒,還要有個"舌根一顫,能發出獅子般巨吼"的意念,但不真吼,含在嘴裡,如滾滾的雷音。身子撲出去的時候要有個狂勁,好像獅子張口,哪怕是大象也把它吞了,不是真張嘴,但嘴裡要咬著勁。有了這股狂勁,能攝敵之魂魄,"牙之功用,令人膽悚";手指甲里的肉頂著指甲,遍體筋都牽顫。不但手指要頂,腳趾也要頂,缺一不可。人往往一頂就僵,找一點手腳尖冰涼的感覺,就自然地頂上了。人生氣的時候,會氣得手指發抖,就是牽顫了筋,即便沒練過武,這時候打一拳,練武的人也很難承受,"爪之所至,立生奇功"。
三頂不單是激發勁道的比武要訣,也是保養身體的鍛鍊法,我是奔九十的人了,但沒謝頂沒戴假牙,算是頭髮、牙齒保住了,這就是三頂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