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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不肯讓海瑞復職,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覺得像海瑞這樣什麼事情都不肯通融的人,留在官場是個禍害。反正,海瑞現在算是把徐階、高拱、張居正都得罪了。這三個人,在當時官場中勢力極大。得罪了他們三個,也就差不多得罪了整個官場。
海瑞善良、正直、剛毅、果敢,勇於負責,不怕困難,寧折不彎,決不妥協,意志堅定,勇往直前。但正是這些優秀的品格使他四處碰壁,走投無路。
真心擁護海瑞的,大約只有貧苦的農民和百姓吧!但,在海瑞的時代,他們的擁護又頂什麼用!
三、無法醫治之國
其實,對於海瑞的政績,許多人都不否認。
海瑞被免去應天巡撫之後,繼任人是朱大器。高拱和張居正都給朱大器寫了信,也都談到如何看待海瑞政策的問題。高拱和張居正雖然是政敵,也都主張罷免海瑞,但對海瑞的評價都很高,也相當一致。第一,他們都認為對海瑞不可全盤否定,高拱甚至開宗明義就說:“海君所行,謂其盡善,非也;謂其盡不善,亦非也。”第二,他們都認為海瑞的目的是“除弊”而動機是“為民”,只不過做法不妥。張居正甚至用替海瑞辯解的口氣說,“其施為雖若過當,而心則出於為民”,總之動機和出發點是好的。第三,他們都認為海瑞的政策只需調整不可推翻。張居正說得比較客氣,說:“霜雪之後,稍加和煦,人即懷春,不必盡變其法,以徇人也。”高拱則說得斬釘截鐵:“若於其過激不近人情處不加調停,固不可;若並其痛積弊、為民做主處悉去之,則尤不可矣。”這“尤不可”的一個“尤”字,說明高拱對海瑞的肯定要超過否定,甚至寧肯不否定海瑞的不足之處,也不能否定海瑞掃除積弊、為民做主的大方向。
看來,高拱和張居正這兩個人,還不能算是什麼壞人,更不是庸才。他們的頭腦都很清楚,度量也不算小。他們並不因為討厭海瑞這個人,就否定他的人品人格和他的正確方向,也不因海瑞已經罷官,就落井下石,窮追不放,非把他說得一無是處不可。兩位閣老,真有些“宰相肚裡能撐船”的味道。相比之下,海瑞的罵倒一切,倒顯得有些小家子氣。
高拱、張居正他們與海瑞的分歧,主要在方式方法上。高拱認為他“過激”,張居正認為他“過當”,海瑞自己則覺得還不夠。他曾對人既憂慮又憤懣地說:現在醫國的,只有一味藥:甘糙。現在處世的,也只有兩個字:鄉愿!鄉愿也叫鄉原,孟子下的定義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人堯舜之道。”可見鄉愿就是虛偽、敷衍,四處討好,八面玲瓏,不講原則,表面上廉潔自律,實際上同流合污。這樣的人,開出的醫國藥方,當然只是甜津津的甘糙,治不了病,也治不死人。海瑞卻認為應該下猛藥。他給嘉靖皇帝上的奏摺,就是他下的猛藥,藥引子則是他自己的生命。他希望這味藥能使皇上猛醒,能使帝國振作。可惜,那位皇帝從身體到思想都已病入膏肓,終於一命嗚呼。難怪海瑞聽到消息要號啕大哭了。他既是哭這位死去的皇帝,也是哭自己失效的藥方。
現在,海瑞好不容易才有了一個醫國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因此他一到應天巡撫任上,便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甚至不怕矯枉過正。本來,徐階的田一退,他便應該見好就收。因為此事已經產生了影響,大地主沈愷等人見海瑞對徐階都毫不通融,也只好主動地把侵奪的民田退了出去。這時,誠如黃仁宇先生所言:如果海瑞“採取懲一警百的方式,把徐家或其他幾家有代表性的案件廣事宣傳,以使藉富欺貧者知所戒懼”,那麼,“他也許會在一種外張內弛的氣氛中取得成功”。然而海瑞似乎並不懂得“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的道理,他的工作熱情不但沒有稍減,反因初戰告捷而倍增。他不滿足於坐在巡撫衙門接受投訴(前面提到,這種投訴已達每月七八千件之多),還要親臨府縣聽取訴訟,一一過問,一一審理,一發而不可收拾,鬥爭的弦也就越繃越緊。
這樣一種工作熱情也是海瑞所獨有的。他本來就是工作狂,下車伊始,又發現要做的事千頭萬緒,真可謂百廢待興。海瑞深知,像他這樣既非進士出身又沒有後台老板的人,能官任封疆,是特例中的特例,唯有拼命工作,才能報答國家,不負皇恩。何況,這時他已經五十好幾,能做事的時間已不太多,亦所謂“時乎不待”。因此他有一種緊迫感,很有些韓愈當年“欲為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的味道。另外,他心裡也有數: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也沒有不下台的官,他海瑞就更是如此,只能在任一天就猛干一天,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為了加快吳淞江治水工程的進度,他把行署設在工地,並斬殺了三個監工不力的吏員,把他們的屍體用蓆子捲起埋在行署廳前。結果,工程進展迅速異常。一個本想阻攔、陷害海瑞的巡按御史還沒來得及下手,工程便已完成,那個巡按也只好徒喚奈何,嘆息說“萬世功被他成了”。當然海瑞也讓人挖出了廳前的屍體,卻是三隻肥豬,而那三個吏員則被海瑞轉移藏匿在別處。
一項水利工程或許可以這樣加緊進行,政治工程可就沒有那麼簡單。現在看來,海瑞當時的處置可能是簡單了點。他受理的案件如此之多,事實上也不可能不簡單。可是他涉及到的問題,卻又十分複雜:丈量土地,清退農田,平反冤獄,整頓治安,興修水利,遣散募兵,刷新吏治,考核官員,以及推行“一條鞭法”(一種新的賦稅制度)等,哪一件不是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然而海瑞的力量卻很單薄,既沒有明確的法律條款,又沒有得力的專門機構,僅憑一股政治熱情,外加對善與惡的道德直覺,就希望快刀斬亂麻,在一個早上把百年積弊清除殆盡,其不能成功也自不待言。
對海瑞的彈劾幾乎與海瑞在應天的改革同步進行,而且同樣出手極重,攻勢凌厲。給事中戴鳳翔甚至危言聳聽地說,在海瑞的治下,佃戶不敢向業主繳租,借方不敢向貸方還債,民間流傳的說法是“種肥田不如告瘦狀”。如果不是因為海瑞自己清廉到無可挑剔,他一定會被描述成周興、來俊臣那樣的酷吏。內閣也深為海瑞的做法憂慮。他們想起一個醫生,這個醫生曾給病人猛吃巴豆,還振振有辭地講什麼醫書上說“巴豆不可輕用”,當然要重用了。內閣覺得海瑞就是這樣一個醫生,應該迅速地將其從巡撫的任上召回,以免我們這個原本就病病歪歪的帝國被他過度的熱情醫得人仰馬翻。
海瑞以身作則,力圖以道德來清除積弊,結果怨聲四起;張居正銳意革新,力圖用法令來振作精神,結果抗拒橫生;申時行妥協安撫,力圖用調和來維持團結,結果眾叛親離。他們都失敗了,正所謂“可憐無補費精神”。顯然,他們這個帝國,其實已無藥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