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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術最蠢的地方,還是他在大家都想當皇帝,又都不敢挑頭的時候,迫不及待地當了出頭鳥。要知道,中國文化的傳統之一,是“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尤其是在群雄割據、勢力相當的情況下,誰挑這個頭,誰就會成為眾矢之的。袁紹他們懂這個道理,因此儘管心裡痒痒的,也只好忍住。曹操更是心裡透亮。孫權勸他稱帝,他一眼看穿孫權的鬼心眼,說這娃娃是想把我放在火上烤。袁術卻不懂。他以為只要他一搶先,便占了上風,別人也就無可奈何。因此他就像現在搶先註冊偉哥商標一樣,搶先宣布自己是皇帝。沒想到皇帝的稱號不是商標,他也不是偉哥,結果不僅是把自己放在了火上,而且簡直就是玩火自焚。
事實上,當不當得成皇帝,與搶不搶先沒有什麼關係。有關係的是實力,以及當時的條件。而且,即便條件成熟,也要作秀,要裝模作樣地推辭、謙讓,讓過三次以後,才裝作順從天意民心的樣子,勉為其難一肚子委屈地去當。這當然很虛偽。但中國人偏偏就吃這一套。倘若無此虛偽,則會被視為恬不知恥。袁術沒有條件和實力,又全然不顧這些既定的操作程序,這就不但是與曹操等人為敵,而是與中國文化為敵了。再加上他“天性驕肆,尊己陵物”,“不修法度”,“奢恣無厭”,橫徵暴斂,魚肉百姓,更是不得人心。在他的治下,江淮空盡,人民相食。他自己每天山珍海味,手下的士兵卻一個個凍死餓死。這樣的混帳東西,不失敗才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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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天才與蠢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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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顯然要聰明得多。
曹操不是沒條件、沒實力當皇帝。如果說,他最初的志向,只是當一個能臣,或者死後能在墓碑上刻下“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的字樣,那麼,他後來卻自覺不自覺地走在一條通往帝王之位的道路上,而且最後離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遙。196年,曹操挾持獻帝(當然是客客氣氣地)遷都許昌,改元建安,開始成為當時政壇上舉足輕重的人物。208年,廢除三公官職,曹操任丞相,從此大權獨攬。213年,獻帝下詔將河東等十郡冊封給曹操為魏公,並加九錫。九錫是帝王對大臣表示特別恩寵的九種器物。王莽在篡位前就曾加九錫。
同年七月,曹操在鄴城建立了魏國的社稷宗廟;十一月,魏國設立尚書、侍中和六卿,曹操事實上成為一個公國的國君。214年,曹操開始享受王爵待遇。215年,獻帝授予曹操分封諸侯、任命太守和國相的權力。216年,獻帝進封曹操為魏王,魏國丞相改稱相國,設天子旌旗,出入稱警蹕。警即警戒,蹕即清道。警蹕即出行時開路清道,嚴密警戒,斷絕行人,為皇帝出行時之禮。後來又享有冕十二旒等一系列天子才能享用的禮儀。至此,曹操不僅在實際上掌握了漢室政權,而且在形式上與漢天子也沒有什麼兩樣,只差一個皇帝的稱號了。
但曹操就是不要。
是曹操不想要嗎?否。誰不知道當皇帝好,誰又不想當皇帝?那時節,誠如王粲對劉琮所言,“家家欲為帝王,人人慾為公侯”。是曹操沒條件嗎?也不。北中國基本統一,漢天子早已架空,朝廷內外,上上下下,都是曹操的人、曹操的兵,只等曹操一聲令下。
曹操放著現成的皇帝不當,自然有他的深謀遠慮,也有他的苦衷。他畢竟是靠所謂“興義兵,誅暴亂,朝天子,佐王室”起家的。從公元189年起兵開始,討董卓、伐袁術、殺呂布、降張繡、征袁紹、平烏桓、滅劉表、驅孫權、定關中、擊劉備,一直用的是尊漢的名義,打的是討逆的旗號。遷獻帝於許都後,更是“奉天子以令不臣”。這是曹操的政治資本,也是曹操的政治負擔。他必須把這個包袱背下去。因為他在扔掉包袱的同時,也就丟掉了旗幟。沒有了這面旗幟,他曹操靠什麼號召天下、收拾人心?
的確,在政治鬥爭中,旗幟是非常重要的。袁術丟了旗幟,身敗名裂;袁紹舉得不高,家破人亡;孫策、呂布、劉表沒撈著旗幟,也就成不了氣候;劉備仗著自己是皇叔,把旗幟舉得高高的,也就從無到有,由弱變強。眼前的這些經驗教訓,曹操不會看不到。
為此,曹操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天下人表白:我曹某絕無篡漢之心!頂多也就想當齊桓公、晉文公或者周公。成王年幼時,如果沒有周公,管叔、蔡叔不就篡位了嗎?現如今,如果沒有我曹操,真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這是事實,也是麻煩。因為不准別人幹的事,當然自己也不好去干,至少不便明目張胆地去干。一貫“討賊”的自己成了賊,豈非真是賊喊捉賊?當然,賊喊捉賊的事曹操也不是沒幹過,但竊國畢竟不是偷新娘子,不能不講政治策略。
而且曹操自己心裡也明白,劉備、孫權,還有朝野一些傢伙,全都沒有安好心。他們有的想當皇帝,有的想當元勛,有的想趁火打劫,有的想混水摸魚,只是大家都不說出來,也說不出口,都沉住了氣,看曹操如何動作。當然,真心實意維護漢室的所謂正人君子也有。他們更是睜大了眼睛,警惕地注視著曹操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倘有不軌,立馬就會群起而攻之。自己後院失火,劉備、孫權等就會幸災樂禍,火上加油,乘機作亂,同朝中反對派聯手與自己作對。這樣一來,時局就將不可收拾,眼看到手的勝利果實就會功虧一簣、毀於一旦。
曹操實在是太清楚這一利害關係了。好嘛,你們不說,我也不說;你們能裝,我也能裝。到時候,看誰憋不住,等不及!政治鬥爭是一種藝術,講究的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不到火候不揭鍋。過早地輕舉妄動是一種盲動,引而不發才是高手。曹操是高手,他沉得住這個氣。
因此,當孫權上表稱臣,屬下也紛紛進勸時,老謀深算的曹操只說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孔子說過,只要能對政治產生影響,就是參政,何必一定要當什麼呢?如果天命真的在我身上,我就當個周文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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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天才與蠢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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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非常策略,非常有彈性,也留有餘地。它既表示曹操本人無意帝位,也不排除子孫改朝換代的可能。至於曹丕他們會不會這麼幹,那就要看天命,也要看他們的能耐了。干成了,我是太祖;幹不成,我是忠臣。曹操的算盤打得很精。
何況曹操是一個務實的人。他有一句名言:“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只要自己實際上擁有了天子的一切,那個惹是生非的虛名,要它作甚!
曹操的策略,是“打皇帝牌”。
皇帝是張好牌。這張牌好就好在它既虛又實。說它虛,是因為這時的皇帝,不要說“乾綱獨斷”,就連人身自由都沒有,完全聽人擺布,有如提線木偶。所以,它是一張可以抓到手的牌。說它實,則是因為儘管誰都知道這皇帝是虛的,是個擺設,可又誰都不敢說他是虛的,可以不要,就像童話里誰也不敢說那皇帝沒穿衣服一樣。皇帝有個什麼吩咐,有個什麼號令,大家也都得裝作服從的樣子(事實上有些事還得照著做),不敢明目張胆地唱反調。所以,它又是一張有用的牌,而且是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