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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地說,這時的韓信是冤枉的。但認真想想,卻也不冤枉。他早就應該想到劉邦會來這一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功高震主,死到臨頭,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武涉、蒯通他們也講得很清楚:劉邦這個人,是靠不住的。在政治鬥爭中,交情友誼,親密戰友什麼的,也是靠不住的。武涉說,劉邦這個人,野心極大而品性極差。他多次被項王捏在手裡,項王可憐他,不肯殺他,他卻一脫離危險便反咬項王一口,其不可親近信任如此,你怎麼就那麼信得過他呢?告訴你吧,閣下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因為項王還在。項王今日亡,明天就輪到閣下!蒯通也說,永遠都不要相信什麼君臣之誼。文種、范蠡輔佐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報仇雪恨,打敗吳國,成就霸業,立功成名之日也就是他們身首異處之時。(被勾踐賜死的是文種。勾踐滅吳後,送了一把寶劍給文種,對他說,先生教給寡人七條殺人的辦法,寡人用了三條就把吳國給滅了,這第四條就在先生身上做個實驗吧!於是文種自殺。范蠡則早就預見了這一天,因此功成之後立即身退,悄悄地逃離越國,後來成為有名的富商。)
這些話說得都很透徹,可惜韓信聽不進去,這才有了今天。
如果說,婦人之仁使韓信坐失良機,那麼,小人之心則使他鑄成大錯。韓信殺鍾離眜以討好劉邦,至少犯了三個錯誤。第一,他賣友求榮,便首先在道德上輸了一著,使自己成為道德法庭上的罪人。我們知道,韓信原本是無罪的。加上他戰功顯赫,天下皆知,劉邦要殺他,就要受到道義上的譴責,承擔道義上的責任。現在好了,劉邦可以放手幹了。因為他要誅殺的,已不是勞苦功高的英雄,而是背信棄義的小人。殺功臣是有忌諱的,殺小人則理所應當。所謂“小人”,在中國也差不多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意思。所以韓信此舉,無異為劉邦洗刷了道德罪責,而把自己送上了刑場。
第二,韓信討好獻媚,說明心中有愧,在心理上也輸了一著。本來,劉邦是多少有些心虛的。他知道韓信謀反的事是誣告,也知道剛一勝利就殺功臣有些那個。現在他理直氣壯了。你韓信不曾想過謀反麼?窩藏敵將鍾離眜就是鐵證!如果說不是為了謀反,只是出於哥們義氣,那你怕什麼?現在主動把他的腦袋獻上來,只能說明你做賊心虛,弄不好還是殺人滅口!結果,沒罪的成了有罪,有愧的反倒無愧。韓信此著,豈非授人以柄,自己給自己栽贓?
第三,韓信主動屈膝,說明自己心虛,在戰術上又輸了一著。“兩軍相敵勇者勝”,韓信的心虛,就壯了劉邦的膽。本來劉邦還有些怕韓信的,現在不怕了。原來那個將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克的大將軍韓信,也不過爾爾!別看他神氣十足威風八面,原來內心深處虛弱得不堪一擊。我劉某不過只是說了一聲“南巡”,他就嚇得屁滾尿流,忙不迭地把鐵哥們賣了。這種人還不好收拾嗎?
顯然,韓信出賣朋友,並沒能保住自己,反倒加速了自己的滅亡。
現在,韓信已是砧板上的魚肉,只等劉邦下手。
劉邦並不著急。
在變相軟禁韓信的那些日子裡,劉邦經常找韓信聊天,十分優遊從容地和韓信議論諸將的才能,各有不同。有一次,劉邦問韓信,像我這樣的,能帶多少兵?韓信說,超不過十萬。又問:你呢?韓信說,多多益善。劉邦就笑了,好好好,多多益善,怎麼被我抓起來了?韓信說,陛下不善將兵,而善將將(善於駕御將領),這就是我韓信鬥不過陛下的原因。再說陛下是天才,哪裡是人才比得上的(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其實,話說到這個份上,韓信就該反思一下了。
所謂“天授”,是指“天子”(君權神授)還是“天才”(天縱聰明),可以先不管,“將將”一說,則值得琢磨。劉邦確實善於將將,也確有領袖的天分。但將將之法,其實不難,無非知人善用再加恩威並重而已,也就是大棒加胡蘿蔔。所以,既要懂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也要懂得“殺一儆百”。反正,賞也好,罰也好,該出手時就出手,不能小氣,也不能手軟。因此,在將將的過程中,殺雞給猴看,總是免不了的。韓信就是一隻會打鳴的紅毛大公雞。殺與不殺,就看猴子跳不跳,也看公雞乖不乖。
可惜韓信並沒有想到這些。他似乎絲毫也沒有想到,劉邦對他,正處於殺與不殺的兩可兩難之間。不殺,留著終是個危險;殺,一時半會還下不了手。如果這時韓信收斂一下自己,夾著尾巴做人,甚至乾脆告老還鄉,也許還能全身而退。劉邦的誅殺功臣,畢竟沒有後來朱元璋那麼狠毒(此所謂時代不同也)。然而韓信一點都不知檢點。他常常稱病不朝,住在家裡也沒精打采,日夜怨望,“羞與絳(絳侯周勃)、灌(潁陰侯灌嬰)等列(排在同一位次)”。有一次他去看望樊噲,樊噲跪拜送迎,自言稱臣,說大王您竟肯光顧小臣。出門之後,韓信便仰天大笑說,我韓信如今是和樊噲之流為伍了!所有這些言行,都表現出韓信對劉邦的處置是不服、不滿、有怨、有恨的。這在韓信自己,是因為受了委屈,但在劉邦眼裡,則是“不臣之心”。
這是不能允許的。專制政治的特點,就是不允許任何人有獨立人格。既不允許有自己的看法思想,也不允許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倘有,便是“不臣”,就要翦除。何況韓信這隻籠中之鼠,還當真起了打貓的心思。公元前196年,陳豨在邊地反漢,劉邦御駕親征,韓信稱病不從,卻派人送信給陳豨,準備在京城做內應,結果事不縝密,被手下人舉報。呂后接到密告,與蕭何商量,謊稱邊地大捷,陳豨已死,列侯群臣都要入宮慶賀。韓信心中有鬼,不敢不去,何況又是蕭何發的通知!說起來蕭何也是韓信的恩人。當年如果不是蕭何月下追韓信,又向劉邦極力推薦,韓信也就當不上大將軍。他當然做夢也想不到這次蕭何是要設計捉拿他的,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了。結果,韓信一進宮,就被埋藏在兩旁的武士擒拿,而後又被呂氏處死在長樂宮。在這方面,呂后顯然比劉邦要狠毒得多。她並不事先請示劉邦,事後也不通氣,沒有片刻猶豫和憐惜,乾淨利索地就把韓信幹掉了。死到臨頭,韓信這才痛悔當初不聽蒯通之計,以至於竟被婦人所戮。是啊,他只知道譏諷嘲笑項羽的“婦人之仁”,卻不知道自己也有婦人之仁,更沒想到婦人也未必都仁的。
應該說,韓信這個人,還是有知人之明也有容人之度的。他分析項羽的為人,一針見血,切中肯綮。他以弱勝強,擊敗成安君陳餘,卻很明白自己得以勝利原因之一,是陳餘不用廣武君李左車之計。所以,俘虜了李左車之後,他不但親解其縛,而且“東向坐,西向對,師事之”,像學生一樣恭恭敬敬向李左車求教。他克己用忍,虛以待人,忍胯下之辱而成王霸之業,這些都是他的可敬之處。韓信的不足,是缺乏自知之明。所以,他說別人會說,事情一輪到自己頭上就糊塗了。他總認為自己奇貨可居,功不可沒,沒想到一旦天下平定,可居的奇貨就會變成燙手的土豆,過高的功勞則只會引起君主的猜忌。劉邦降他的爵位奪他的封地,原本既有薄懲之意,也有示警之意。他卻又是撂挑子,又是摜紗帽,又是發牢騷,又是講怪話,最後還打算孤注一擲,搶班奪權,當然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總之,劉邦既有知人之明,又有自知之明,所以劉邦勝利了。項羽既無知人之明,又無自知之明,所以項羽失敗了。韓信有知人之明,無自知之明,所以雖有成功,終至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