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不過,武則天在內心深處還得感謝裴炎。
如果說,徐敬業短命的叛亂增強了武則天的信心,使她感到天下事並非不可為之,那麼,裴炎未遂的政變則提醒她要小心,萬萬不可大意失荊州。道路並不平坦,前途也不會一帆風順,而是危機四伏、險象環生。徐敬業的叛亂固然不得人心(誠如時人陳子昂所說“揚州構逆,殆有五旬,而海內晏然,纖塵不動”),自己的臨朝稱制也同樣頗遭物議(亦如重臣劉禕之所言:“太后既廢昏立明,安用臨朝稱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看來,李唐宗室的殘渣餘孽倒不可怕,禮法傳統卻是很難戰勝的勁敵。想當年,曹操在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尚且只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如今武某要在尋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就更得要有非常之舉。顯然,對於武則天而言,她通往帝位的道路,只能由屍骨來鋪就。她頭頂上那女皇的皇冠,也只能用鮮血來染成。她不能等著人撞到槍口上來。她必須製造恐怖,大開殺戒,讓所有人都服服帖帖、噤若寒蟬。
現在武則天深信她是在進行一次翻天覆地的偉大革命。“革命”這個詞,在中國古代原來就是“改朝換代”即“變革天命”的意思,比如殷革夏命、周革殷命等。所以《周易》說“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不過,商湯革命也好,周武革命也好,和武則天的革命都頗不相同。前者發生在舊王朝行將就木之際,後者則發生在新王朝蓬勃興旺之時;前者是一個男性家族取代另一個男性家族,後者卻是一個女人要顛覆男人的天下;前者是通過武裝奪取政權,後者可只能搞宮廷政變。顯然,武則天的難度更大,是否“順乎天而應乎人”也大成問題。然而武則天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邪不服輸、連日月星辰都為之一空(曌就是日月空)的偉大女性。如果上帝不准她革命,她就革上帝的命;如果老天不給她革命的氛圍,她就自己來創造;如果所有人都不贊成她革命,她就讓大家都不敢開口說話。總之,她必須創造一種政治氣候,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對她的反抗已徒勞無益。
//
---------------
三血染的皇冠(5)
---------------
於是武則天開始理直氣壯地實行她的特務政治和恐怖統治。這種政治和統治的核心部分,是告密制度、酷吏集團和冤假錯案。製造冤假錯案,誣陷自己的政敵和不喜歡的人謀反,是一切專制獨裁者的慣用伎倆。劉邦用過,曹操用過,武則天當然也可以用。武則天的不同之處,是公開地、普遍地通過鼓勵告密和起用酷吏來大規模製造冤假錯案。大約很少有人像武則天這樣把告密合法化並公開予以鼓勵了。她規定,任何人都不得阻攔告密的人。即便是樵夫和農民,也可以到京師面見皇帝,提出控告。他們將由官府供給驛馬,沿途享受五品官的待遇,進京後住官家客棧,吃官傢伙食,而且能得到武則天的親自接見和賞賜。最重要的是:即便揭發不實,也不反坐,不會受到任何處分。
這種只有進項沒有虧損的無本生意誰不想做。哪怕是到京城公費旅遊一回,過把五品官的癮,也值。於是乎,四方密告蜂擁而至,朝中大臣人人自危。武則天則每天都要堅持翻看那些告密信,津津有味,樂此不疲。這些告密信為她提供了許多線索,使她對朝廷中社會上的動向了如指掌,洞若觀火。這實在讓她喜出望外笑逐顏開。她沒有忘記,因為情報不靈,徐敬業一夥搞了那麼多陰謀詭計,朝廷居然一無所知,直到他們集結起十萬大軍攻城略地時,才大驚失色,匆忙應對。她也沒有忘記,正是因為有人告密,裴炎兵變的預謀才被扼殺在搖籃之中。告密,對於獨裁者來說,真是個好東西。
因此,武則天決定重獎告密者,並從告密者當中選拔一批酷吏。這些酷吏之所以要從告密者當中選拔,是因為不屑於告密的人也一定不肯搞逼供信。不搞逼供信,又怎能把告密變成案件,置反對派於死地?在嘗到告密的甜頭以後,武則天已不滿足於僅僅通過這種手段獲取情報了。她還要通過對所有密告的處理,製造一個又一個的冤案,以便把反對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事實上,只有一個個“駭人聽聞”的案件被不斷揭露出來,才能證明建立告密制度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時的。這就非有酷吏不可了。這些人都是些什麼出身,是否讀過書、有學問,或者是否懂法律、有能力,都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會看武則天的臉色,以及有足夠的卑鄙和殘忍。
可見,告密制度、酷吏集團、冤假錯案,這三個東西是一環扣一環的。有人出來告密,就有了情報和線索,也就有了整人的理由和藉口;有人充當酷吏,告密者的舉報才可能被“坐實”,也才可能製造冤假錯案;有了冤假錯案,才能不斷宣稱“國家受到威脅”,從而使告密制度和酷吏集團顯得合理合法。既然國家安全受到如此嚴重的威脅,就更需要鼓勵告密,重用酷吏了。如此惡性循環,恐怖的氣氛也就自然形成。其實,國家何曾受到威脅?只不過武則天自己神經過敏,或者只是她殺人立威的一種藉口。
儘管武則天這一手段極其卑鄙無恥、骯髒下流,卻挺管用。幾年下來,已沒有什麼人膽敢對她的所作所為說三道四,有的只是一片歌功頌德和阿諛奉承之聲。呈報所謂祥瑞的綠紙書和言說所謂天命的勸進表雪片般飛往宮中,飛到武則天的丹陛之下。在裝模作樣進行了一番推讓辭謝以後,載初元年亦即天授元年(公元690年)九月九日,這個中國歷史上最大的女野心家,終於如願以償,戴上了那血染的皇冠。這一年,她六十七歲。
//
---------------
四左右開弓(1)
---------------
武則天贏了,但贏得並不光彩。因為她在這一場較量中,使用了最可恥的手段——告密,建立了最卑劣的機制——告密制度。
告密肯定是人類社會中最卑鄙下流的行為之一。無論武則天是出於何種動機獎勵告密,無論這些動機如何地被說成是迫不得已或冠冕堂皇,也無論武則天登基後做了多少好事,有過多少貢獻,為她獎勵告密而作的任何辯解都是最無恥的讕言。我們可以不苛求武則天這個人,但不能不譴責告密。
告密和舉報是不同的。舉報出於公憤,告密出於私慾;舉報出於正義,告密出於邪惡。告密的動機無非兩種:或是陷害他人,以泄私憤;或是邀功請賞,討好賣乖。反正不是為了損人,就是為了利己。而且,告密往往意味著出賣。因為只有告發最隱秘之事才是告密,而若非關係極為親密者,這些事情又何以知曉?可見告密不僅是報告秘密,也是告發親密,或者說是出賣。歷史上那些告密者,不是賣主求榮,便是賣友求榮,不是出賣親人,就是出賣同志。所以,告密之風一開,社會風氣就會迅速污染,人類那些美好的情感,如親情、愛情、友情,便都蕩然無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