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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曾靜接著說,自從去年(雍正六年)被押解來京,見聞漸廣,才知道真龍天子興於東海之濱,列祖列宗承承繼繼,不但非漢唐宋明可比,簡直就直追三代,有如西周昌盛。但在西周,說起來也只有文王、武王兩位聖君,稱得上是"極致",哪裡比得上本朝,"疊疊相因,日遠日大,愈久愈光",一代更比一代強!太祖高皇帝開創王基,太宗文皇帝繼體弘業,世祖章皇帝撫臨中外,聖祖仁皇帝(康熙)深仁厚澤,遍及薄海。到我當今皇上(雍正),更是天縱聰明,恢弘前烈,創造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已達到禮樂文明的最高境界。"此正是天命民心所歸,乃道義之當然,參天地,法尤世,為天運文明之隆會。"最後曾靜辯解說:"從前彌天重犯實實陷於不知,不是立意要如何,以自外於聖世。"至此,這一問題辯完,並無下文。
其他的法庭辯論,中國史上獨此一份,世界史上想來也不會多。它的奇特,倒不在被告的氣勢凌人和原告的唯唯諾諾,甚至也不在原告撤訴認罪轉彎之快和轉彎之大--本來指控清王朝不該得天下、雍正不該當皇帝的,此記得卻說清王朝超過了周秦漢唐宋明,雍正帝是最偉大的皇帝,還在於雙方使用的邏輯。得民心者得天下,順天命者為正統,這是雙方都承認的邏輯前提。據此,則只有證明清王朝順天命,雍正帝得人心,才能證明其政權和帝的合理合法。但要這樣講,官司就打不贏了。也不是打不贏,根本就打不成。因為得不得人心既不能通過民意測驗或社會調查來確定,順不順天命更是一個說不清的事情。因此,雙方都得另闢蹊徑。
雍正的邏輯是:你曾靜既然生在本朝,就應該知道本朝是順天命得民心的。這顯然是強詞奪理。如果生在某朝就能證明某朝合理,那麼,納粹時代的德國人便都可以證明希特勒"順天命得民心"了。曾靜的邏輯也很可笑。他的邏輯是:凡是新興的王朝和在位的君主,都是順天命、得民心的。既然如此,清王朝和雍正帝也不例外。那麼,新興的王朝和在位的君主為什麼"都是"順天命、得人心的呢?因為不順天命就無從興起,不得人心就不能在位呀!這就既是因果倒置,也是循環論證。它使我們想起恩格斯嘲笑過的德國庸人邏輯:凡是合理的都會存在。我存在,所以我合理。它也使我們想起民國時一位軍閥的邏輯:自古英雄都好色。我好色,所以我是英雄。
如此荒誕的邏輯,<大義覺迷錄>一書中比比皆是。
其實邏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說話的權力。有權不准別人說話,或只准按自己的意思來說,再沒理也能說得振振有辭。
雍正要向世人顯示的,便正是這個權力。專制帝王的權力向來就至高無上,可以生殺予奪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也如此而已。雍正卻嫌不夠。他還要做到"君要臣說,臣不得不說"。豈止不得不說,還要說出"理"來。換言之,明明是專制,還要做開明狀。於是雍正也好,曾靜也好,都得挖空心思。
雍正確實費了老大精神,也表現了他的大智大勇。從接到岳鍾琪密奏那一天起,他的態度就出奇的冷靜。他沒有暴跳如雷,也沒有糙率從事,而是精心策劃了一種"出奇料理",把小事情做成了大文章。這篇大文章就是:我雍正皇帝不但能治理山河,治理國家,也能改造思想改造人。因此他下令優待曾靜--當然是在把他打得遍體鱗傷,吃盡苦頭又嚇得半死以後。比方說,審訊時要和顏悅色,耐心開導;押解來京的路上吃好住好慢慢走,好好看看大清帝國的太平景象,體驗雍正皇帝的深仁厚澤;到京後住幽州別墅,過舒適生活,讓他知道悔改的好處等等。雍正甚至把朝廷的機密文件都賜給曾靜閱讀,讓他看看他辱罵的這個皇帝,空間是昏君、暴君,還是仁德之君、有為之君、開明之君。
曾靜這個人,正如他自己所說,原本是窮鄉僻壤的一個窮酸秀才,哪經過這種場面,見過這種世面?很快就被雍正連哄帶嚇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不但全盤推翻了自己過去對清王朝和雍正帝的指控,而且下決心革心洗面,重新做人。他說自己從前是畜生,現在才轉了人胎。他痛哭流涕地檢討自己,說自己真是鬼迷心竅,屎糊了眼睛,身在福中不知福,錯把恩人當仇人,真是應該千刀萬剮。但就是千刀萬剮,也要盡人子的孝心,盡人臣的忠心。如蒙皇上寬宥,倔曾靜願意走遍天下,挨家挨戶去批判呂留良的歪理邪說,宣傳當今皇上的仁政和聖德。
不能說曾靜說的都是假話。他這些話,畢竟不是逼供逼出來的。但這些話空間有多大價值,卻值得懷疑。因為曾靜原本就沒有什麼地位和影響,也沒有多少思想和學問,充其量不過一個狂悖小人和跳樑小丑而已。他說要一瘵推翻大清王朝,讓呂留良或者他自己來當皇帝,簡直就是痴人說夢。既然這傢伙原本就沒有什麼分量,即便翻然悔悟,也沒多少價值。而且,因為他讓家鄉父老大丟臉面(用雍正的話說就是"貽羞桑梓"),因此倔回到湖南做報告時,長沙城裡還貼出了匿名的傳單,揚言要把他從官府中搶出,沉到深潭裡處死。
然而雍正卻把他當作寶貝。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就這麼一個寶貝嘛!阿其那、塞思黑、年羹堯、隆科多他們倒有價值,但他們肯悔改嗎?再說,他們也沒有公開攻擊過雍正,更不會速寫大清政權。他們只想奪權或攬權,不會說這政權不合法。沒法子,只好把曾靜這狗肉包子抬上席去。好在蒼蠅也是肉,有一個總比沒有強。
問題在於,雍正為什麼非得要有這麼個思想改造的典型不可?
這同樣也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至雍正即位,清人入關已有四分之三個世紀。但漢人對滿人的政權,仍不能完全認同。不少人仍堅持認為,滿人是夷狄,而夷狄是禽獸。“孔雀翎,馬蹄袖,衣冠中禽獸”,即為當時之民謠,並為曾靜的控詞所引用。民族問題和政治問題攪和在一起,很是麻煩。雍正自己的麻煩也不少。康熙末年,儲位鬥爭隱蔽曲折,撲朔迷離,充滿神秘和不可解之謎。雍正領先自己的冷靜、沉穩、權謀幹練、勝人一籌並脫穎而出,但在不明內情的人看來,卻難免篡位之嫌。此外,打擊允禩兄弟,懲治年、隆諸人,迭興大獄,株連甚多,難免給人以“殘暴”、“滅親”、“誅忠”、“屠臣”的口實;銳意改革,剷除積弊,清查錢財,整飭吏治,攤丁入畝,打擊朋黨,都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又是追贓,又是抄家,又是罷官,又是殺人,也難免蒙受“操切”之譏。由於當時能夠左右輿論的,多為“持不同政見者”,因此輿論對雍正頗為不利。他被描繪成篡奪皇位的偽君、沒有人倫的畜類、殘忍戾虐的暴君。曾靜的指控,不過是社會輿論的集中反映。這些輿論,雍正以前也有風聞,但只能把無名之火憋在心裡,發作不得,因為找不到對手。現在,曾靜自己跳了出來,這就給了雍正一個機會,一個洗刷自己冤屈和為了自己辯白的機會,豈能放過?何況,這一洗刷和辯白,如果由誹謗者自己來進行,則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但能夠把扳本,而且還有紅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