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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自己心裡也應該有數。他對群臣說:“君臣之間唯以推誠為貴,朕與卿等期共勉之。”但他自己,能對臣下不猜忌、不防範、不整治嗎?比如雍正暗示大家起來揭批年羹堯時,大家都不揣摩,都不動作,或者傻乎乎地說年羹堯這個人多少還有些功勞,雍正能滿意嗎?顯然,不揣摩是不可能的。而且,說句不好聽的話,揣摩不到位才是糟糕。四年(公元1726年)底五年(公元1727年)初,兩總督三巡撫報告黃河水清。古人云:“黃河清,聖人出。”當然是祥瑞。雍正大喜,給文武百官每人加了一級。這時,有個大理寺卿名叫鄒汝魯的,寫了篇《河清頌》來拍馬屁,內有“舊染維新,風移俗易”兩句,意思是說正因為皇上搞改革,實行新政,黃河才變清了。誰知卻使雍正大為惱怒,質問鄒汝魯“所移者何風?所易者何俗?舊染者何事?維新者何政?”一怒之下,將他革職,罰到荊江工程去修水利。你想,馬屁拍不好都要倒血霉,把真話都講出來豈不更是冒傻氣?
看來,在雍正手下,拍馬屁也不容易。說得好聽一點,得像一個很有鑑賞力的批評家,由衷地為雍正的領導藝術叫好。這就一要誠心,二要懂行,沒有幾個人做得到。雍正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心情好的時候,對那些言不由衷的馬屁也就不太計較(心情不好時就該對方倒霉)。因為拍馬屁至少沒有什麼惡意,粉飾太平也總是政治所需。對於批評,雍正的態度就要認真得多。雍正並不是一個批評不得的人。他接受過批評,也獎勵過批評他的人。甚至有時雖然並不接受批評,卻獎勵批評者。比如大學士朱軾一貫是批評雍正的。耗羨歸公、西北用兵這些事,他都不贊成,雍正卻請他給弘曆當老師。後來連朱軾自己也覺得老提意見不是個事,便請求病退。雍正說:“爾病如不可醫,朕何忍留;如尚可醫,爾亦何忍言去。”朱軾感動,再不提退休的事。
雍正還有一個邏輯,即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獨立。如果對君主鬧獨立,那就一定在私下裡結為朋黨。因為“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麼!雍正整治楊名時、李紱等人,就因為視其為朋黨領袖之故。他曾對鄂爾泰說:“朕整理科甲積習(因師生或同年關係結成朋黨的習氣),伊(指楊名時)挺身樂為領袖。”審理謝濟世時,也嚴刑逼供,要他招認是李紱指使(謝濟世的供詞則是“受孔孟指使”)。可見,雍正打擊楊名時等,是一箭雙鵰;不准臣下搞獨立,更不許他們結黨。他最欣賞的是這樣一種人:和誰都沒有私人關係,只和他一人“結黨”,比如田文鏡、李衛都是。
當然有一種情況是允許並鼓勵的,那就是“奉旨結交”。比如雍正三令五申不准大臣結交王公,卻又指示寵臣們結交怡親王允祥,因為他需要允祥來充當他與臣下溝通私人感情的渠道。他又說,做人臣的,按道理是不能有私交的。但如果“同心體國,互相敬愛”,則朕又唯恐你們不能這樣。這就矛盾。到底是該交朋友還是不該交朋友呢?說穿了,就是不准別人交朋友,只准他一個人交朋友;也不准對別人有感情,只准對他一個人獻忠心。換句話說,他是要和每個臣子單獨“交朋友”。
阿彌陀佛!這樣的朋友,如何交得起!
五、如此皇帝
雍正是一個什麼樣的皇帝?獨裁皇帝。
雍正剷除異己,打擊朋黨,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把整個帝國,都置於他一個人的絕對統治之下。
這並不容易,然而雍正卻做到了。
雍正的辦法,是建立和完善了密折制度。所謂密折,說白了,就是皇帝與臣僚之間的私人秘密通訊,由一種專用的特製皮匣傳遞。皮匣的鑰匙備有兩份,一把交給奏摺人,一把由皇帝親自掌握,任何人都不得開啟,也不敢開啟,具有高度的私密性,故稱“密折”。
密折制度的建立,是對傳統政治制度的一項重要改革。本來,君臣無私義。君臣之間的文字往來,就只有“公文”,沒有私信。通常官方文書(公文)有兩種。一種叫“題本”,是談公事的,要加蓋官印;一種叫“奏本”,是談私事的,不蓋官印。兩種文書都由通政司轉呈。皇帝御覽之前,已先由有關官員看過,等於是公開信,無密可保。楊名時奏請修浚洱海,用的就是這種公開的題本。所以雍正認為他是故意把事情宣揚出去,以免別人(也包括皇帝)搶了他的功勞。題本和奏本無密可保,皇帝和臣僚之間某些不可告人的機密和難言之隱,就無法勾兌。而且,這種公事公辦的形式,也不符合雍正和臣僚單獨交朋友的想法。於是他便把始於順治、康熙年間,但用得並不廣泛的密折,發展成一種普遍運用的政治工具,並形成了所謂“密折制度”和“密折政治”。
密折制度顯然比公文制度實用。除具有保密性外,還具有快捷方便的好處。題本是很麻煩的。它必須用宋體字工整書寫,必須備有摘要和副本,必須先由內閣審核,必須在皇帝看後再用滿漢兩種文字謄寫。密折則不必,它不拘形式,可以自由書寫,寫好後不經任何中間環節,直接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即拆、即看、即批覆,直截了當,不耽誤事。雍正的密折政治,很值得專門探討和研究。
自從秦始皇建立了中央集權專制體制,如何統治和管理我們這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大一統帝國,一直是一個不可迴避的難題。明清以前歷代王朝的做法,是通過意識形態和倫理道德治國。這就是漢武帝要獨尊儒術而隋唐要建立科舉制度的原因。按照這個政治設計,我們帝國主要是由一大批熟讀儒家經典、絕對忠於皇室的文官來管理的。農業時代的帝國雖然龐大,事務卻並不繁雜,無非按期繳納賦稅和保證地方治安。另外兩件並非常規性的工作,則是抵禦外敵和救濟災民。如果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官清吏廉,民風淳樸,則地方官是非常輕鬆的。所以那些承平時代的地方官員,常常有許多閒情,可以吟花弄月,甚至著書立說,可見工作不忙。但是,這種“太平盛世”的理想,卻建立在並不牢靠的基礎上。如果天旱水澇,顆粒無收,或官貪吏污,紳劣民刁,又如之何呢?那意識形態和倫理道德還管用麼?只怕即便孔子在世,也無法敦風化俗。
事實上,靠道德或禮儀來治國,是完全靠不住的(這一點我們前面已多次講過),這才有了明代的特務政治。雍正總結歷朝歷代的經驗教訓,認為德治和禮治並不可靠(但也不能放棄),特務政治弊端甚多。唯一的辦法,是實行“人治”。不過這種“人治”,有特定的涵義,那就是:除了皇帝,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充當這種統治的主體。因此準確地說,它應該叫做“帝治”———皇帝一人的統治。
雍正以前,中國政治的主要形式,是德治與禮治。人治只是某些特殊時期的現象,而且其主體既不一定是皇帝(比如曹操是丞相,武則天是皇后和太后),也沒有相應的制度來保證。相反,不少皇帝還無法行使治權(比如年紀太小)或主動放棄治權(比如明的萬曆)。其結果,則是任何王朝都不可能真正“長治久安”,改朝換代總是不可避免。顯然,唯一的出路,是確保皇帝的“一人政治”,使皇帝真正成為國家意志的唯一代表。密折制度的意義,便正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