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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武則天一開始就處於進退兩難之中。因為她要做的,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既沒有現成的經驗可以借鑑,也沒有強大的力量可供支援。在這種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她只能藉助傳統的力量來反傳統,包括任用狄仁傑這樣的官吏,以及利用帝王權威和國家機器等等。然而她越是利用傳統,就越是遠離目標,而不利用傳統,又將一事無成。她很想繼續前進,把她的“革命”進行到底,但又發現已經走進了死胡同,再也進不了一步。
我們無法得知,武則天是否最終想通了這個問題,只知道她在神龍元年(公元705年)正月二十四日正式交出了權力,把自己打理了幾十年的江山交給了一個窩囊廢。當然,這次交班是有些勉強的。兩天以前,一班既已掌握了政權又已掌握了軍權的朝臣趁她病重臥床之際,藉口其男寵張易之、張昌宗謀反,率羽林軍包圍武則天所居之迎仙宮,不由分說地砍下那兩個男寵美如蓮花的腦袋,馬屁精楊再思(他的外號是“兩腳狐”)吹捧張氏兄弟說:人們都說六郎(張昌宗)面似蓮花,依我看是蓮花似六郎,不是六郎似蓮花。魯迅先生詩“難得蓮花似六郎”即典出於此。提著人頭逼她交出大權。領兵的人,是武則天一手提拔的大臣崔玄獄;殺二張者,則為李義府的兒子李湛。此外,還有平時最為親近的左右羽林軍將士五百多人。他們的領頭人,就是被狄仁傑稱為“文可領袖群臣,武可統帥三軍”的宰相張柬之。張柬之的身後,則哆哆嗦嗦地站著她那寶貝兒子李顯。
也就在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一個淒冷的冬日,武則天在豪華而寂寞的軟禁中孤獨地死去。臨終前她留下遺言,赦免王皇后、蕭淑妃、褚遂良、韓瑗、柳奭及其家族(長孫無忌的官爵已於上元元年即公元674年詔復,並聽陪昭陵)。這樣,她的心裡可能好過一點。到了九泉之下,也許能“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武則天還留下遺言:去帝號,稱皇后,葬於乾陵,回到丈夫高宗的身邊。半個多世紀以前,守著青燈古佛的她曾在感業寺給熱戀中的李治寫過一首情詩:“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以後那半個多世紀,不知有多少人拜倒或敗倒在她這石榴裙下。直到她脫下這石榴裙,換上帝王的袞冕,也仍然魅力無窮,讓人敬畏,讓人臣服,讓人痴迷。
現在,她又要換上這石榴裙了。她無法對抗那強大的文化。這個一生要強的女人,不得不脫下男裝,換上女裝,離開男人的世界,回到女人的天地。
武則天未能把她的“革命”進行到底。但,這並不是她的錯。
武則天,公元624年生,705年卒,享年八十二歲,是一位長壽的人。
據林語堂先生《武則天正傳》,武則天一生共謀殺了九十三人(不包括其受到株連的親屬)。其中她自己的親人二十三人,唐宗室三十四人,朝廷大臣三十六人(不包括其走狗)。這裡面有多少是該死的,有多少是冤案;有多少確為武則天所害,有多少是別人對武則天的誣陷,這筆帳,只好留給歷史學家慢慢去算了。
武則天的陵前立的是一塊無字碑。碑身由一塊完整的巨石雕成,通高7.35米,寬2.1米,厚1.49米,重9.8噸。碑上刻著螭(一種蛟龍類神物)和龍,卻沒有字。也許,武則天的一生,連她自己也說不清。也許,她有意在身後留下一片空白,任由褒貶,隨人評說。當然,也許她根本就不在乎別人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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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進退兩難(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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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字碑頭鐫字滿,誰人能識古坤元?”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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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 品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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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屢被罷官的官
海瑞是一個清官。不過他這個清官,卻是以“罷官”而聞名的。
現在四十五歲以上的中國人,大約很少有人不知道“海瑞罷官”的。1966年,以對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批判為導火線,引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弄得海瑞這個名字家喻戶曉,而且一提起海瑞,便想起罷官。
海瑞這個人,的確與罷官有緣。海瑞一生,經歷了正德、嘉靖、隆慶、萬曆四朝。從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4年)十二月十日在福建延平府南平縣當教諭,到萬曆十五年(公元1587年)十月十四日病死在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任上,他與官場差不多算是打了半輩子交道,其間罷官和請求辭職就有好幾回。僅在南京任上的兩年之中,請求告老還鄉就達七次之多;而賦閒時間最長的一次,竟達十六年之久。這樣折扣下來,則海瑞踏入仕途三十三年,就有一半的光陰屬於罷官。
如果按照中國普通老百姓衡量一個官員好壞最通用的標準來評估海瑞,他當然是一個好官。這個標準就是清廉。海瑞的清廉是舉世聞名的,也是絕對真實的。他晚年職任右都御史(監察部長),官居二品,留下的積蓄竟不夠殮葬之資,還得靠同僚們來捐助費用。一個人,做官做到連死都死不起,也算得上“一清見底”了。
更難能可貴的是,海瑞始終如一地堅持著他的清廉。他當知縣的時候,飯桌上的蔬菜都是他親自帶人在衙後種的。酒肉之類,大約也很少食用。據說他唯一的一次“奢侈”,是為了給母親做壽(海瑞是孝子),買了兩斤肉。
這樣的清官,老百姓當然由衷擁護,官員們卻反感異常。他們雖然嘴上不便多言,心裡卻是說不出的嫌厭和膩味。一想到要和海瑞共事打交道,就更是頭皮發麻。可資證明的一個事實是:海瑞調升應天巡撫的任命剛一發表,應天十府官員便幾乎快要哭出來。不少人紛紛請求改調他處,有的甚至自動離職,寧肯不要頭上的烏紗。這固然說明海瑞的清廉和聲威已足以讓人聞風喪膽,但也說明他在當時的官場上,其實已很孤立。
海瑞確實是不講什麼官場規矩的。他並不是一個胡來的人。相反,他的原則性很強。他的原則有兩條,一條是四書五經闡述的道德準則,一條是洪武皇帝制定的政策法令。這兩個東西裡面,可都沒說過一個官員應該貪污腐化,以權謀私,也都沒說過要當官就得學會阿諛奉承、吹牛拍馬、迎來送往、請客吃飯。聖人和太祖沒說過可以做的,就不能做。聖人和太祖明確規定不可以做的,就更不能做。
海瑞不但謹遵聖賢教誨且身體力行,而且還要和不良風氣作鬥爭,而無論對方職位有多高,來頭有多大。海瑞擔任淳安縣令時,出任總督的是胡宗憲。總督與知縣,官階之別,如同天壤。胡宗憲這個人,又是當朝權相嚴嵩的黨羽,權傾天下,炙手可熱,境內官民無不畏懼。然而海瑞卻如初生牛犢。胡宗憲的兒子到淳安,耀武揚威,頤指氣使,對驛站的款待百般挑剔,還把驛丞倒吊起來。海瑞毫不客氣,立即下令將其拘捕,押往總督衙門,其隨身所攜一千兩銀子也沒收充公。海瑞還給胡宗憲呈上一份公文,聲稱久聞總督大人節望清高,愛民如子而教子甚嚴。此人既然品行惡劣胡作非為,其所稱胡公子云雲必系假冒,其隨身所攜也必系贓銀。胡宗憲心知是自己的兒子不爭氣,卻也不敢聲張,只好打落了牙齒往肚裡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