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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數百件兵卒甲服為謀反的罪證,顯然證據不足。就這麼一丁點兒武器裝備,能謀什麼反?因此這一“確鑿”的證據,就像從王皇后那裡搜出的木頭小人一樣,完全有兩種可能。一種,這些兵器武備確實是李賢私藏的,但目的卻不過是自衛。另一種,就是栽贓了。栽贓也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武則天栽贓,另一種是別的什麼人栽贓,意在挑起他們母子之間的爭鬥,自己好坐收漁利。但如果武則天對她這個兒子並無猜忌,那麼,這個贓就栽不成。而且,即便那些東西真是李賢私藏的,也不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事實上,如果不是武則天已有廢掉太子之心,就不會有人出來控告太子,更不會有人去搜查太子的府第。可見,李賢實際上是死於武則天的猜忌。
說武則天誣陷太子賢,和說她毒殺太子弘一樣,並無任何證據。但武則天猜忌甚至嫉恨她這兩個兒子,則大休上可以肯定。原因是當時君臣朝野都看好這兩位太子。李治曾對侍臣們說:“弘仁孝,賓禮大臣,未嘗有過。”《資治通鑑》也說李弘仁孝有禮,“上甚愛之”而“中外屬心”。這當然不會讓武則天高興。武則天希望的是中外都屬心於她自己,而不是屬心於別的什麼人。所以,李弘突然去世,當時就有人懷疑是武則天下的毒手——“時人以為天后鴆(音震,用毒酒殺人)之也”。
李弘死後,大家又轉而擁戴李賢。因為這時誰都看出,武則天野心不小,李治則早已大權旁落。而以李治身體之衰弱,性格之懦弱,奪回政權,重振朝綱,幾乎就不可能。因此他們都寄希望於新太子。李賢似乎也不負眾望。他容貌俊秀,舉止端莊,自幼就愛讀書,而且過目不忘。他還主持對《後漢書》作了注釋,水平相當的高,至今仍很權威。這事使他名聲大振。朝野一致認為,李賢將承繼大位,一主唐祚。李治甚至對李世璾說:“此子嚴於律己,不失為成就大業之才。”諸子如果都像李賢一樣,“大唐無虞矣”!
大唐無虞,則天有忌。已嘗到大權獨攬甜頭的武則天,很不喜歡在她興頭上有人橫插一槓子。正好這時發生了明崇儼被殺一案。明崇儼是一個裝神弄鬼的傢伙,據說會一些巫術,能給人治病。他曾對武則天說,太子賢命相不好,不堪繼統,應另立英王李顯或相王李旦。後來,明崇儼神秘地被人謀殺。辦案人員把李賢的同性戀對象趙道生抓來一問,招供說是李賢買通盜賊所殺。接著便是在李賢的馬房裡搜出了兵器武備。整個案件撲朔迷離無可深究。但可以肯定:或者是武則天一手製造了這一冤案,或者是武則天利用了這一案件,又在其中做了些手腳。反正,她達到了目的。
看來,李賢的書還是讀少了點。他實在不該在武則天風頭正健時去搶她的戲。他只知道太子可以當皇帝,卻不知道連皇帝也是可以被廢掉的,何況太子?
三任太子李顯就是在皇帝位子上被廢的。這傢伙是個混蛋加糙包。他比他老爸更窩囊,更好色,更怕老婆,更沒頭腦。李治雖然弱一點,卻好歹還有自知之明,為人處事都比較謹慎穩當得體,因此也還有一定威望。李顯卻完全拎不清自己的斤兩。上台沒兩天,屁股還沒坐熱,就忙不迭地拍老婆的馬屁,要讓老丈人韋玄貞當宰相。宰相裴炎不同意,這個糊塗皇帝竟然說:國家是朕的。朕就是把天下都讓給他,也沒什麼了不起,何況只是讓他當個侍中?這就不但武則天不能容忍,其他人也無法接受。哪怕說的是氣話,也不能容忍。因此,這傢伙只當了兩個月皇帝,就被武則天和裴炎從寶座上拖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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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血染的皇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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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李顯也確實不堪為人君。神龍元年(公元705年),武則天退位後,他又當了皇帝,最後卻死於非命。因為韋皇后想學婆婆武則天當女皇,女兒安樂公主則想當皇太女。她們合謀在餡餅里放毒藥,把這個糊塗皇帝送上了西天。中宗李顯這隻昏頭昏腦的大尾巴羊,一生栽在了他最親密的三個女人身上:親娘武則天、愛妻韋皇后、嬌女李裹兒。不難想像,武則天就算不廢他,他也當不好皇帝的。
接替李顯當皇帝的睿宗李旦是個聰明人。他乾脆連朝都不上,把所有的政務都交給母后去處理,說是自己年輕不懂事(時年二十二歲),無德無才,不堪執掌國政。兩年後,武則天提出要還政於他,他只是叩頭,死也不肯答應。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武則天取代李家的人當皇帝,已是遲早的事。
然而武則天並沒有匆匆忙忙把皇冠戴在自己頭上。
武則天不是一個輕舉妄動的人(這是她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她深知,她要做的,是開天闢地以來前所未有的事。中國不要說從來沒有過女皇帝,便是女人執政掌權,也很不“合法”。這就要有鋪墊、準備,要讓人們在思想上轉彎子,也要耐住性子等一等,看一看。武則天能做到這一點。她有耐心,沉得住氣,但不能等太久,因為她已經六十一歲了。
事實上當時的形勢也容不得她慢條斯理溫文爾雅。權力鬥爭從來就你死我活,改朝換代更不是繪畫繡花。高宗去世以後,實際上空缺的帝位已成為一個敏感的問題,掛羊頭賣狗肉的把戲已經演不下去。武則天面臨著兩種選擇:要麼還政於子,讓李治的兒子去賣羊肉;要麼亮出武家店的招牌,公開賣狗肉。武則天心裡很清楚,大家都在等著她攤牌,何況還有那麼多人在磨刀霍霍虎視眈眈。
第一個公開跳出來和武則天叫板的是徐敬業。嗣聖元年(公元684年)九月二十九日,也就是中宗李顯被廢七個多月、章懷太子李賢自殺六個多月後,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宣布要用武力推翻武則天的“偽政權”。徐敬業是李世璾的孫子。李世璾既然被太宗皇帝賜姓了李,則徐敬業當時也就叫李敬業。不過,李敬業現在已經同武則天翻了臉,武則天便憤怒地宣布他不再有資格姓李。徐敬業也不客氣,宣布不肯和自己一起舉兵討伐武氏的叔叔李思文(已被徐敬業羈押)姓武。看來,徐敬業和武則天在這一點上倒是一致的:李乃皇家之姓,尊貴莫名,豈能讓“賊人”得而姓之?李敬業既然背叛朝廷,當然仍應去姓他的徐;李思文既然追隨武氏,那就讓他去姓那卑賤、惡劣的武好了。
這場現在看來十分可笑的姓氏之爭,當時可是進行得非常認真。雙方都把這一決定詔示全國,以示自己的立場堂堂正正。其實,徐敬業姓什麼倒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他這次行動幾乎一開始就註定要失敗。他事先並無思想上、組織上、軍事上和財政上的準備,只是幾個失意官僚落魄文人,湊在一起發了一通牢騷,慷慨陳詞一番後,就匆忙起兵,揚言要把天下翻個個兒,豈有不敗之理?
但徐敬業並沒有想到這些。他一開始還是十分牛氣的。他請駱賓王專門為他起糙了一份檄文,對武則天進行口誅筆伐,對天下人進行宣傳鼓動。駱賓王到底不愧“初唐四傑”之一,文筆好得出奇。加上自己長期鬱郁不得其志,公憤加私仇,一股怨氣噴薄而出,便把這篇檄文寫得驚天地泣鬼神。在駱賓王的筆下,武則天原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她本性不良(性非和順),出身卑賤(地實寒微),靠著隱瞞歷史(潛隱先帝之私),混入高宗後宮(陰圖後房之嬖)。一進宮,就露出狐狸尾巴(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一有權,就露出豺狼本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簡直就十惡不赦,早應該天誅地滅(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更何況,她現在居然還妄圖顛覆大唐,竊取帝位,以至於先帝的靈魂不得安息,先帝的愛子不得安寧(一抔之士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正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徐敬業作為“皇唐舊臣,公侯冢子”,既“奉先君之成業”,又“荷本朝之厚恩”,當然不能見死不救,坐視不管。這才“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高舉起正義的旗幟,集結起除妖的武裝。這是何等強大的力量啊!“南連百越,北盡山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這又是何等威武的軍隊啊!“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這樣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以此制敵,何敵不摧),這樣的軍隊是所向無敵的(以此圖功,何功不克)。豈止是勝利在望,簡直就已然勝利。不信,“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