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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坦之、吳隱之兄弟乃昔日曹丕近臣吳質後人,皆是江東名士,以簫琴合奏聞名於世,在高門中極具聲望,吳隱之這抱琴一哭,只怕整個建康都會為之落淚。
前一件事關係大晉國威,後一件事關係高門清譽,桓溫這才迫不及待的趕回建康。
想到這裡,雲開一揮手,毅然道:“上船,回建康。”
次日天明,船到建康,在燕子磯靠岸。碼頭上,早有一隊人馬守候。
雲開扶著船舷,老遠就望見桓楨那身火紅的披風,揮手致意。桓楨跟隨桓溫一起來建康,桓溫攜百濟使團入宮面聖,她便在江邊等候雲開一行。
棄舟上馬,與愛人並肩而行,雲開心情大好,時不時講述著荊州襄陽一帶的風土人情。
桓楨默默的聽著,她有太多的話要說,而此刻,卻只想聽他的聲音。
馬隊沿江西行,將至外城時,幾匹快馬自城中急馳而來,馬上官員朗聲道:“散騎侍郎、中軍司馬雲開聽旨!”
雲開當即勒馬、下鞍、跪倒,心中尋思:“聖旨這麼快就下來,難道廷議已有所決?”
那年輕官員跳下馬,拉起雲開,將聖旨往他手中一塞,道:“大篇廢話我就不讀了,聖上的旨意,就是桓公與王謝兩位大人的意思——免去你中舉司馬一職,調任司方院侍郎,主理外邦事宜。官雖升了半級,擔子卻不輕啊。”
雲開正要說話,身後桓韻已搶上一步,一拳砸在年輕官員肩上,笑道:“彪之啊,你小子膽子越來越大,連聖旨都當兒戲!這一來雲開不單是我姐夫,還是我上司也!”
桓楨大窘,俏面飛紅,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彪之“哈哈”大笑,道:“你我之間還計較這些作甚!雲開難得來建康,今天我做東,在秦淮樓開一桌,把仲文(殷仲文,殷浩子、殷仲堪之弟)、謝琰(謝安子)、徽之(王徽之,王羲之四子)、寶國(王寶國,王坦之子)他們都叫上,好生相聚!”
“該把凝之夫婦也叫上,謝夫人可是建康第一才女啊!”桓韻所指的“凝之”夫婦即是王羲之之子王凝之與謝安長女謝道韞,以才情文章聞名江東。
雲開握著詔書,有些失落:雖說司方院侍郎的職位比中軍司馬高了半級,但卻失去了掌握大軍糧草補給的實權,只落了個閒職。這兩年軍中歷練讓他從一個自詡風流的高門才士變成了腳踏實地的能員幹吏;與其終日在建康聲色犬馬無所事事,還不如遠調漢中外放一方。
一旁的桓楨輕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沒事的,不都是在為朝廷辦事麼?”
雲開淡淡一笑,道:“彪之,你可知道朝廷為何平白無故的將我調任啊?”
“是這樣——”王彪之正色道,“百濟官員呈血書於殿上,苦諫聖上發兵從海路援救百濟,安公與桓公這次破天荒的一併贊成出兵百濟,以揚我大晉國威。出動水師戰船容易,以何人為使出使百濟卻是難事。最後還是王坦之大人提起,當初嶺南叛亂之時,雲開你正是走海路由大江口南下廣州;後又只身前往高涼,大義釋冼家,放眼朝廷內外,也只有你可堪此任。調任司方院只不過是檯面上的事,用不了幾天,特使委任的詔書就會下來,雲開兄可要好好準備一番了。”
“若朝廷真派我出使百濟,雲開自當竭死以報。”雲開扭頭看了默然不語的桓楨一眼,歉然道,“國事昭昭,非可兒戲,你該體諒我。”桓楨微微點頭。
春雨瀝瀝,建康大牢之外,一人扛琴而至,灰衣飄飄。清風起、弦音揚,吳隱之悲恫而嚎:“兄啊,隱之來也!”蒼天變色、行人駐足。
大牢之中,滿身塵垢的吳坦之霍然躍起,猛撲到粗木牢門上,隔著重重牢牆,悲嚎一聲,扯著沙啞的嗓子嘶吼不止。
沒有人回應,他所在的是專門關押朝廷官吏的特殊大牢。跟隨袁氏叛亂的淮南官吏已盡數被處死,只剩下他一人獨守在這陰沉沉、空蕩蕩的地下暗堡中。
吳坦之在這裡已經整整一個冬天——破舊的棉衣還扔在草榻一頭,大小解的木桶還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肥碩的老鼠仍在角落放膽穿行。一切的一切,吳坦之都已習慣。
他本想去死,不止一次的想一死了之;他本已絕望,無數次的失去生命的熱情——他是名士,一個名士淪落到這般地步,又與死有何差別!
可他活了下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這每日迴蕩在高牆之外的錚錚弦聲!
吳坦之今年三十歲,卻已身如槁木、佝僂蜷曲;只有在弦聲響起的那一刻,他那雙渾濁的、布滿血絲的眼睛才會煥發出生命的光芒。
這錚錚琴聲,像是哭訴、像是激勵、像是悲、像是怒——無需話語,通徹心扉。
第 十 章 煙雨臨江(下)
“這是第一百天了。”臨街的酒樓二層,有人感嘆。
“世間親情如此,我輩有何顏面安坐此間!”有人拍案。
“空談而已,爾等若真想救人,何須等到現在。”有人不屑。
“汝乃何人,青衣之輩,安敢在建康放肆!”有人怒喝。(魏晉之際,青衣乃賤民之色。)
酒樓中,兩名衣著光鮮的高門子弟按劍而起,怒視著不遠處一桌那兩名青衣食客,臉上滿是鄙夷與傲氣。其餘食客見狀,紛紛退避,留出一大片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