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頁
他不想驚動屋子的主人,可他的腿腳已經不聽使喚,當他提起長袍下擺想要伸腳跨進屋裡時,整個人重重的往下跌去,發出巨大的聲響。屋子的主人被驚動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後,有人揭開了內室的帘子,緊接著便是一聲驚呼……
桓溫醒了,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榻上,梅花居的主人,正默默的守候在他身旁。他想要開口,她卻搖頭,像一個母親般照拂著自己的孩子。
梅花居的主人,便是被桓溫廢黜的晉帝司馬奕的寵妾漢華夫人。司馬奕被廢後並沒有帶走她,晉國皇室也似乎忘記了她的存在,每隔幾天,就會有宮女送來水和食物。兩年來,她就這樣在梅花居里過著平靜的生活。桓溫細心的發現,窗前,仍擺著一簍沒有包完的粽子。
桓溫注視著她,二十年了,她沒變:兩道彎彎的柳眉下,凝眸依舊;不施粉黛,一領素白的長裙,襯出雪白無暇的肌膚;修長靈巧的十指,還有淡淡的荷葉清香……
佳人猶在,可桓溫卻老了,老的步履闌珊,老的連直視心愛的女人的勇氣都在慢慢消退。
她的手溫柔的划過那滿是皺紋的面頰,她的眼中還是那一抹揮之不去的憂愁,她笑了,幾分恬美、幾分憐愛、幾分無奈。當年的他,最愛吃自己親手包的粽子;當年的他,總是那麼蠻橫霸道……可眼前的,是她曾傾心過、原意為他守候一生的男人麼?
她想起身,手腕卻被一隻大手牢牢握住。桓溫睜開眼睛,深深望進她的眸子裡;她低下頭,心緒有了一絲波動,那眼神,似曾相識。
“我來看你。”他終於開口,雖然吃力,卻吐字清晰。
她迎上那兩道深邃的目光,湊近些許,吹氣如蘭:“桓公,白頭髮又多了。”
桓溫握起她的手,緩緩拉到嘴邊,輕輕磨挲:“該做的,我都做了,不該做的,我也做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沒想到我桓溫,還是敵不過天意。”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掙脫他的大手,往他額頭上一戳,道:“你呀,就是看不開、放不下,都過了知天命的年紀,還是這般任性。就算全天下都是你的,可你快樂麼?你有兩年沒來我這兒了,餓了吧,我去弄點吃的。”
桓溫仰面向天,一動不動,他有腿疾,可目力極佳——屋頂的死角,扎著一張小小的蛛網,一點黑色靜悄悄的停在一隅,守候著自投羅網的獵物。
不久,濃郁的粽香飄來,桓溫猛地直起身子,肚子“咕嚕!”一聲響。
窗外,蛐蛐使勁的叫著,漢華夫人端著盤子盈盈而來,將盤子往床頭一擱,伸出修長的手指,靈巧的剝開粽皮,露出一隻熱騰騰香噴噴的細長粽子。
桓溫用力撐起身子,湊近了,一口下去,柔軟香甜——桂花蓮子餡。
漢華夫人望著他:“好吃麼?”桓溫點點頭,當年,就是這濃郁的粽香令他下馬流連。
“噗哧!”她笑了,對他說,“知道嗎,你吃起粽子的模樣,特別傻。”
桓溫明顯被噎了一下,多少年了,他有多少年沒聽人說自己傻了……傻,從女人嘴裡說出來,總帶著一絲甜意。可是此刻,從她的口中,桓溫聽到的卻是苦澀。
漢華夫人幽幽道:“我本以為這輩子就老死在這兒,沒有親人,沒有孩子,三十歲的女人,芳華不再,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還會拖著病退來看我。”
桓溫將剩下半個粽子一口吞下,喉嚨里咕噥著。她對著桓溫,卻像在對自己說話:“我還記得十年前,你忍痛將我送給司馬奕,說哀帝司馬丕被酒色傷身已深,做不了幾年皇帝;況且他數子早夭,兄終弟及,帝位必會傳於司馬奕——”
桓溫將粽子全部吞進肚子裡,深深吸了口氣,似乎不忍去回憶那段逝去的往事。可他並不知道,回憶,有時會成為支撐女人生命的全部。
漢華夫人沉浸在久遠的記憶里,一手搭在他肩頭,喃喃道:“你對我說,華兒,你不是普通女子,你清馨雅致、情趣高潔,我沒有要你的身子,是想讓你牢牢的拴住司馬奕——用你的美貌、身體、才情;司馬奕生性淡泊,做不了好皇帝,只有讓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你身上、對你言聽計從,才能助我一臂之力、實現抱負!”她側過臉,沒有讓他看見眼角的淚水。
“華兒……”桓溫無助的念道,胸中已被痛苦填塞。
她搖頭,任由淚水無聲滑落,繼續著那段回憶:“你說,最讓你失望的是,我沒有給司馬奕生一個兒子。你說你想效仿呂不韋,可惜我的肚子不爭氣……”
桓溫閉上眼睛,老淚縱橫。漢華夫人繼續道:“你可知道,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宮中的生活,也不願去和那些嬪妃宮女爭寵;我之所以心甘情願的留在梅花居,包著你最喜歡的粽子,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帶我離開這裡,離開建康……你可知道,有一個女人甘願成為權謀的籌碼、十幾年來在思念與麻木中度過,僅僅是為了當初的那一個承諾麼?”
桓溫的胸膛起伏著,面對這樣一個女人,一個為自己付出半生的女人,他無言以對,甚至不知道該拿什麼去補償她、報答她……他就這麼躺著,刺骨的疼痛又從腿上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