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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世界上大部分紛爭都起源於表面上的天經地義。
陳志輝十歲的時候,見夏的弟弟陳志偉出生了——房子理應給孫子,如果這家裡突然有了兩個孫子呢?
判定房子歸屬的方法除了男孫,只剩下孝道,孝道有時候是老人心裡的一桿秤,有時候卻也是任由親戚鄰居戳的一根脊梁骨。
她媽媽今天帶著他們來“看奶奶”,就是來秀這根脊梁骨的。
弟弟代表血脈,陳見夏代表光宗耀祖。他們是來示威的。
見夏突然瞄到褲袋裡的手機屏幕亮了。她前一晚關了靜音,忘記調回來,錯過了好幾個來自李燃的電話。
全世界唯一讓她自在的人打來了電話,她連忙接起。
“陳見夏你有病啊,你那是手機還是座機啊?”
“我漏接了,靜音了沒聽見。”
“昨天晚上的簡訊你也沒回啊!”
“昨晚……昨晚睡著了。”
李燃不追究了:“編吧你就。”
她抿嘴笑著,沒否認,一邊用空著的那隻手指甲輕敲瓷磚壁,一邊問:“找我幹嗎?”
還沒等李燃回答,媽媽就和二嬸颶風般從客廳撕扯到了陽台,與洗手間的陳見夏一門之隔。
“鄭玉清你他媽要臉嗎?!”
鄭玉清是陳見夏媽媽的名字。
“你們兩口子要臉,要臉能為套房子把自己親爹逼死?要臉的人不幹這種事兒!我不稀罕跟你廢話,見夏,小偉,咱們走!”
陳見夏大腦一片空白。她們的爭吵幾乎沒有升溫過程,開場就是白熱化。
“你他媽再說一句?我們怎麼逼死親爹了?我們怎麼逼死他了?幹什麼逼死他了?爸躺在醫院的時候說過,誰養咱媽房子就給誰,你當時敢放屁嗎?你不敢,公婆一個癌症一個痴呆,你怕他們一時半會不死,拖累你們,你不敢養!咱爸當著大家面說過房子更名給我們大輝,以後婆婆病了死了都不用你們操心,你耳朵聾了嗎?老人出殯時倒跑過來了,當著鄰里鄰居的面血口噴人,把你能耐的!”
二嬸說完一大段,氣都不喘一口,繼續指著呆立在旁的陳見夏:“你說我們逼死老人?那你呢?為套房子跑去生二胎,你對得起你家大姑娘嗎?好好一個孩子,讓你們養成什麼樣了,小時候多吃幾口東西你都瞪她,沒見過你這麼當媽的,你還有臉上門教我做人?!鄭玉清你不要臉!……”
陳見夏握著手機愣了不知多久才清醒過來,看著屏幕上“李燃”兩個字,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顫抖著手指掛斷。
兩個女人並沒有你一句我一句地辯論,她們幾乎是同時在講話,二嬸尖叫時,見夏媽媽在以更大分貝吼叫,那些陳見夏幾乎能背下來的陳芝麻爛穀子,都被以最為不堪和粗野的語言咆哮了出來。
誰也不是無辜的。道理講不清,因為誰都不完全占理。
見夏一家的搬走是出於兩家人的雞賊。二叔為了獨占房子聯合“外姓人”大姑姑趕他們走,理由是大堂哥陳志輝長大了,需要獨立房間,既然見夏爸爸單位分房子了,為什麼還要擠在老人家?
但見夏爸媽彼時巴不得如此,立即就答應下來,尤其是見夏媽媽,擔心公婆身體越來越差,既不能幫忙帶孩子,還反倒要她照顧,說不定一拖十年八載,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後來爺爺病重,二叔家催促爺爺把房子趕緊過戶給長孫,承諾伺候母親養老送終,再三威逼,事情敗露,就有了靈堂里的兄弟反目。陳見夏的媽媽時常過來晃一圈,跟奶奶假親熱,擺出“照顧老人我們也有出力”的姿態,幾乎每次都以爭吵收場。
想占便宜的人永遠覺得自己受委屈,越委屈越聲高,見夏卻仿佛在增高的分貝中失聰了。
她突然很難過。為什麼她的生活就不配擁有一點體面。
媽媽指著關閉的防盜門罵,弟弟興奮地幫腔,見夏只是木然站在幾級台階下,等待他們撤退。
怪不得急著讓她回來。上個禮拜奶奶的偏癱更嚴重了,去過一次醫院,雖然是假警報,但媽媽預感到了,最後的大戰即將打響。
陳見夏是一面旗幟,振華將她染得亮堂,自然豎起來。
不出她所料,中午和下午媽媽又帶著他們姐弟分別去了大姑姑家、舅奶奶家一一走訪。在媽媽口中,陳見夏是個孝順又出息的孫女,和弟弟一樣。
“爺爺活著的時候就可喜歡她了,就說她有出息,奶奶現在誰都不認識了,就認得出她倆,她一進門,奶奶就不糊塗了,拉著她的手問她學習好不好。”
陳見夏依舊木木地聽著,偶爾笑笑,右手一直揣在褲袋裡,攥著一隻小靈通。
電話掛斷之後,李燃沒有再打回來。沒有簡訊,沒有詢問。陳見夏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
憐憫與羞恥像兩隻手,合力掐住了她的脖子。
在二叔家附近的公交站台等車時,她又看到了“嘀嘀嗒”。
自打陳見夏有記憶起,“嘀嘀嗒”就是上過電視的名人。有人說他二十歲,有人說他三十歲,可十幾年過去了,“嘀嘀嗒”的長相在見夏眼裡就沒有變過。他永遠披散著頭髮,穿著那件破舊的深藍色背帶褲,背帶斷了就用塑料繩代替,甚至連手裡充當“方向盤”的鐵皮餅乾桶蓋子,都還是當年那一隻——藍色的,掉了漆,生了鏽,依稀能看見上面印著一塊塊黃色牛油曲奇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