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頁
陳見夏不想一見面就和他吵架,自己平息了火氣,緩緩道:“晚上坐車不安全,家裡有人接,司機能安分點。”
小偉忽然轉頭:“姐,給我買個車,我接你,最安全!”
見夏微笑,小偉也笑,笑了一會兒他自己找台階下:“跟你開玩笑呢,咋那麼不識逗呢!趕緊走吧凍死了!”
大堂空空蕩蕩的,竟然還是毛坯狀態,小偉跺了好幾次腳,感應燈都不亮,他邊罵娘邊解釋:“正跟物業吵架呢,當時這幾棟都算回遷房,說了好幾年,還是不裝,電梯裡面防剮蹭的泡沫塑料也不給拆,燈泡還他媽壞了,這幫王八蛋。”
見夏要伸手去按電梯,被小偉攔住,他從褲兜里掏出一串鑰匙,用鑰匙頭去摁鍵:“都是灰,髒,別拿手碰。”
陳見夏一直不講話,她告訴自己,不要愧疚。
新開發區的房子不貴,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到手價七十多萬,房子的首付全是陳見夏給的,貸款也是她在還,房子卻是他們自己挑的。看房、交房、裝修她半點沒參與,就算被坑了也好過縣城那個需要爬樓梯的舊公房,這一切不是她的錯,不是她的錯,不是她的錯。
但一股酸意還是湧上鼻尖。她穿著租來的Dior小黑裙陪同Frank等人在外灘出席酒會、看燈光秀的時候,她家裡人一直在這個空曠的水泥大廳里跺著腳,等一盞微弱的燈亮起。
他們站在電梯裡,小偉還凍得噝噝哈哈地跺腳,問,你有工夫等我咋不自己先上樓?
因為樓下太暗,我看不清三個單元樓門的門牌,不知道應該進哪一個——甚至在機場試圖呼叫網約車時候,輸入的地址也是我緊急從淘寶地址記錄里翻出來後複製粘貼的,因為這是我第三次走進這個新家……
因為我忘了我家在哪兒。
但陳見夏什麼都沒有說。
不料小偉一記直球直擊面門:“我還以為你找不著家門了呢。”
陳見夏笑了:“你屁話怎麼那麼多。”
電梯停在12樓,小偉也沒有禮讓她的意思,嘻嘻哈哈推著箱子搶在前面,正好跟陳見夏撞在一起,見夏一路小心護著的左手磕在門邊,疼得她眼淚瞬間飆出來,弟弟渾然不覺,已經掏出鑰匙去開門了。
眼淚到底還是派上了用場,鄭玉清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女兒在哭,這個女兒終究不是鐵石心腸啊——於是她也哭了,奔過來,娘兒倆坐在換鞋凳上對著哭,哭得小偉一臉迷惑。
陳見夏一開始是被疼哭的,但看見鄭玉清花白的頭髮和被歲月拽得耷拉下來的眼皮,剛在毛坯大堂衝進她身體的酸楚和愧疚到底還是瀰漫開來,逆勢衝出她的眼眶,熱淚一滴滴掉得那麼急。
血緣這種東西真是噁心啊,控人心神。她想著,哭得更凶了。
終於平息的時候,小偉已經坐在沙發上打了一局遊戲。
“我爸睡了?”見夏問。
“這幾天托人給開了點佳靜安定,能睡得踏實一點。不睡覺沒精神頭,且有的熬呢,人家大夫跟我們說,最好還是移植,不知道排到啥時候呢,還是先正常治療,每個禮拜該去醫院照樣去,有個盼頭。這病能不能熬得到配型成功,還是看他的精神頭。家屬也要有信心。”
見夏不言。肝移植要排隊配型,也不是不能“插隊”,但她沒這個本事和能量。
“什麼味兒啊,”見夏吸吸鼻子,“好怪的味道,你做什麼了?”
“應該是煮好了,”鄭玉清連忙起身,“你大姑告訴我一個偏方,洋蔥煮水,護肝的。”
媽媽趿拉著拖鞋往廚房跑,小偉盯著手機屏幕冷笑一聲:“姐你別管,他們愛信啥就信啥,我都說了,沒有用。讓她煮吧,噁心,我聞著就想吐。”
房間裡不只有洋蔥煮水的怪味,也有一股十分明顯的老人味:藥、樟腦、腐朽。
陳見夏一邊換鞋一邊打量客廳的陳設,竟有幾分懷念——不論房子變成幾室幾廳、最初裝修成什麼風格,只要日子過起來,餐桌和茶几上便會自動生長出塑料墊,沙發也會增生出牡丹大花防塵罩,好像還是小時候的家。
三室一廳,一間臥室朝北,格局原本應該是個小書房,硬是打了個靠牆衣櫃,又塞了張一米二的床,陳見夏輾轉騰挪半天,終於放棄了給行李箱尋找立足之地,自己則坐到床中央換衣服。
人世間好多事說不清對錯。
買房子的時候,媽媽說,女兒才上班一年,哪來那麼多錢,兩室兩廳的夠了,她在外面有大發展,反正又不回來住。
母女積怨太深,她又離家太早,話是沒錯,但從鄭玉清嘴裡講出來,就是不對勁。
陳見夏在電話里回道,那我萬一回去呢?睡哪兒,睡沙發?
女兒到底是大金主,硬氣了。見夏從氣息聲就能聽出來媽媽怒得徹底,居然忍住了沒有破口大罵,爸爸及時接過話茬,說,沒差幾個錢,小夏有這份心,那就三室兩廳,她過年總要回來吧?以後帶男朋友回來會親家,都沒有個住的地方,像什麼話?差的那十個平方的錢,咱家也不是沒積蓄。
爸爸的話只是讓她舒坦了點,仿佛家裡還有她的地位,還給她留了一個縫隙。但他們都知道,這“第三間”臥室,未來一定是預留給弟弟成家後的兒童房,是她親侄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