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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見夏盯著魚缸,又轉頭去看一動不動的鄭玉清,想起她夜裡用虛弱的語氣說,小夏,我頭疼,我睡不著。
那一天Serena在她酒店沙發上醉得不省人事,她隔著電話陪伴睡不著的鄭玉清,鄭玉清講了許多許多話,語氣是軟軟的,邏輯是混亂的,但她念叨的許多事,見夏都聽進了心裡。
鄭玉清說挺大個姑娘,我從小養大的,怎麼出個國就不認我了呢?——她根本不明白見夏恨她什麼,那種細細綿綿天長日久的積累,她不懂。
鄭玉清說,你爸好不容易出院,其實就是等死,每個月再往醫院跑,你爸頭疼、肋骨疼、腿脹得站不起來了,你看見過他的肝嗎?那CT圖我看都不敢看,三分之一纖維化,脹得跟個菠蘿似的上面都是刺兒……我倆都不會用手機叫車,還得走到小區門口攔計程車,這幫混帳計程車,半路還攬客拼車,整頓這麼多年都整頓不好,要是小偉有個車……年紀大了家裡不能沒有車啊。
鄭玉清說,人家都問我家姑娘是不是不回來了?養個外國人,出息是出息了,那不也跟你沒關係了嗎?你小時候還怨我們生了小偉,你爸說你天生就是往外走的命,那你還怨啥,你能帶著我們走嗎?我不生小偉,我現在靠誰?我去醫院誰幫我拿著病歷卡,誰幫我跑下四樓去繳費?陳見夏,你是心裡有結嗎?你就是躲清靜!
見夏什麼都沒反駁,破天荒的。她以前動不動就把房子首付和還貸、爸爸的進口靶向藥費用拿出來說,堵得鄭玉清七竅生煙,但那一次,她無力抵抗一個病發時胡言亂語的柔弱母親。
何況有些話,不在氣頭上聽,也未嘗沒道理。
陳見夏定定盯著那缸鳳尾魚,在沙發上陪了媽媽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地蜷縮著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鄭玉清在廚房煮粥炸饅頭片,陳見夏問起小偉那一缸鳳尾魚。
“讓人騙了,說不用怎麼管就好養活,這都不知道是死了第幾批又換的新的了!”小偉坐在沙發上邊打遊戲邊說,“咱爸也是,你換個魚養唄,好幾年了,非養這種,再死我可不給他們撈了,乾脆別養了,養條鯉魚得了,養煩了還能燉了吃。”
是嗎。見夏盯著魚缸很久很久,想起小時候爸爸在媽媽明目張胆地偏心眼兒時看著報紙漠不關心的樣子,想起鄭玉清用香格里拉的梳子砸她的頭罵她以後是不是要去做雞,又想起蒼老的父親溫柔地說,就想跟你嘮嘮養魚這種家常嗑兒,還有媽媽哭著打給她——小夏,我睡不著。
父母生命力旺盛時裝看不見她,生命力衰弱的時候,想跟她將過往一筆勾銷。
死了養,養了再死,死了再養,家就是那隻夜光魚缸,因為魚缸在那裡,所以才一直有魚。
她轉頭問小偉:“你駕照什麼時候考的?”
這是唯一能讓小偉放下手機的話題,他從沙發一端幾乎是滾了過來,“姐,我都拿四年了,上過路,以前跟我朋友他們去雙龍山自駕,高速我們都換著開!”
那就不用花時間練車了,見夏想。
“十萬以內。你別想著瞎攀比,最好買方便在醫院附近插空就能停的小型車,不是給你開著玩的,是讓你有急事的時候送爸媽的,其他時候你愛怎麼開怎麼開,反正每個月養車費你自己掏,行駛證寫我的名,敢胡鬧我立刻賣掉。”
小偉平時嘴上沒把門的,涉及他真正關心的事,終於開始思考了。見夏提的條件自然是有許多不合他心意的——預算卡得太死,斷了好牌子大SUV的路,但一轉念,他又高興起來了。
“姐,哈弗唄,國產的,十萬左右,還是SUV!”
見夏嘆氣,閉著眼睛壓著火,說:“不是不行。今天就去看車,反正那些4S店不都在一條街上嗎,多看幾家,我跟你一起去。”
見夏餘光看到媽媽幾次從廚房那邊探頭聽他們說話。
早上飯桌上其樂融融。見夏媽媽喜滋滋地告訴爸爸,小夏為了咱來去醫院方便,要給小偉挑輛車,孩子工作那麼忙,就回來一個周末,還得讓她跑這些,小偉就是不懂事兒。
小偉真的長大了,不因為媽媽夸姐姐而頂嘴,分得清什麼時候閉嘴,占實實在在的便宜。
見夏爸爸比過年時候更虛弱了一點,但面色還是紅潤的,不仔細看,看不出生病的樣子,睡了一個整覺,精神狀態果然不錯。他抬眼看了看見夏,似乎想客氣兩句,似乎心疼不忍,又沒這個底氣,於是低頭去喝粥。
陳見夏覺得自己終於回家了。
她找到了在這個家中存在的意義並終於認可了這種意義,再荒誕也不想掙扎了。
第六十四章
若你碰到他
陳見夏只想快刀斬亂麻,希望自己還在家期間就徹底定下來品牌和車型,不想等離開之後小偉再改主意,挑三揀四加預算,最後躲在媽媽後面讓鄭玉清對她電話轟炸。
小偉被突如其來的快樂沖昏了頭腦,也沒有使什麼心眼,的確是挑著預算內的品牌逛,即便偶爾會對超預算的車流露出喜愛,銷售也迅速捕捉到,舌燦蓮花後發現真正的金主抱著胳膊冷著臉無動於衷,終於作罷。
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們討論了幾家車的優劣,下午又去重新談了一輪價格和配件、貸款條件等,最終選定了一款,比預算超了6000塊,首付後有兩年無息貸款,但需要車主陳見夏跟著辦事員去指定銀行辦一張專門還貸的信用卡,見夏已經累得神色懨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