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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打給家裡的座機,擔心是媽媽接,迅速掛斷,想了想,撥通了爸爸的手機號,幾聲等待音過後那邊接起來,陳見夏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平靜溫和:“爸爸,在忙嗎?——我們月考放榜了。我考了第一。”
上次夜談過後,陳見夏終於得到了她期盼的允諾,雖然擅長打官腔的父親用了“到時候”“看情況”“儘量”“積極”“協商”的說法,但終歸是為了定她的心,答應了。
難題拋到了父親那一邊。他沉吟片刻,說,那就周一……
陳見夏急了:“爸!”
許久,父親那邊說:“好吧。”
陳見夏定定看著窗外,操場上的積雪被潦草地推到四周,藍色鐵皮板在東南角圍出了一小片簡陋的自流平溜冰場,門衛大爺拎著水管,慢悠悠地注水。她默默數著鐵皮上凹凹凸凸的楞條,一條,兩條……一直數到視線最遠方。
她再次撥打爸爸的手機號,被掛斷了,撥打家中座機,忙線——陳見夏推測他正在和俞丹通話,心跳如雷,震得她幾乎什麼都聽不清了。
漫長的十分鐘過去,手機終於響起:“我剛才在跟你們俞老師通話,你看你這孩子急的,怎麼不上課?”
他虛弱的東拉西扯讓陳見夏的心墜崖了。
“她答應了嗎?”她問。
陳見夏掛了電話,回到班裡,被暖氣撲面一烘,整個人是空濛的,像冰雕蒙上了水汽,什麼都看不真切。她將手機放在王曉利的桌上,王曉利於是起身給她讓開通道,陳見夏卻沒走進去。
“能再借我一次嗎?”她再次抓起手機,近乎絕望地看著王曉利,“就一天。”
王曉利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感激的笑容在陳見夏臉上迅速綻開又迅速衰敗,她轉身跑出了教室,穿過操場,迎著凜冽的風,邊跑邊將羽絨服外套拉鏈從下一直拉到脖頸,即使不小心夾到垂下來的馬尾髮絲,她也粗暴地拽出來,絲毫沒感覺到疼。
耳朵和手已經凍得通紅,小靈通按鍵錯了好幾次,終於撥通了。
“喂,王南昱,”她輕聲說,“有一個忙,你一定要幫我。”
下午兩點鐘。陳見夏站在隔著一條馬路的對街,靜靜看著振華的赭石圍牆。她曾經每天放學都從這面圍牆下走,有時候走著走著發起呆,路線歪了,不小心蹭到牆,粗糲凸起的石面會剮破她書包側面裝水壺的網兜,她就坐在宿舍借著檯燈的光自己縫,後來還幫李燃縫過漏了的校服內兜,在宿舍樓門口還給他。
他看她的眼神像看外星人。
“怎麼突然有種過日子的感覺,”他不自在地接過校服,翻開內袋,“不對吧,你縫反了吧,這線腳應該是能藏起來的呀,你應該從那邊縫——”
陳見夏立刻從兜里掏出針線盒,作勢去縫他的嘴,被李燃一把撈進了懷裡。
當時沒有路燈,只有月亮。
陳見夏收回思緒,掀開厚厚的遮風簾,在小賣部角落的小板凳上坐下。她打了一通電話,撥給振華語文教研組,問接電話的老師,俞丹在嗎?
“她不在。”
“她已經下班了嗎?”
“沒有吧,好像下午第三節 還有課,”男老師答道,“您哪位?”
陳見夏掛斷了電話。
她花了十塊錢,買了一包康師傅蘇打夾心、一杯豆漿和兩個塑封包裝的鄉巴佬牌滷蛋,換得老闆同意她龜縮在溫暖小屋一角的板凳上。板凳有些矮,她需要抻長脖子才能望見窗外,一動不動地,不錯眼珠地。
老闆一邊看小電視一邊嗑著花生,時不時朝她瞟兩眼,有時候端詳的時間長了,這個穿棗紅色羽絨服的女生會轉過來和他對望,麻木的臉上有股死氣。
一個壯士要去赴死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
她靜靜地坐了三個小時。陰天的黃昏以沉降的方式來臨,黑暗吞沒了人。
下午第三節 下課後十分鐘,她看見一個腹部隆起的女人戴著口罩、帽子走出了教學樓,下台階的每一步都很慢。陳見夏將餅乾和豆漿放在窗邊,面無表情地站起身。
她隔著一條街,和俞丹相同步速前進,走到華燈初上,俞丹向左轉,她穿過馬路跟上,不疾不徐,目光瞄準前方的女人。
俞丹終於踏進了筒子樓的單元門,雖是電子門,但看樣子壞了許久了。陳見夏仰頭看著樓道里的感應燈一層層亮起,最後停在了四樓。
陳見夏拉開電子門,踩亮了一樓的燈。
每一層都是三戶,陳見夏從401敲起,一下就中了。俞丹的聲音從門後響起,“誰呀?”
陳見夏沒遮貓眼,輕輕地喊了一聲,俞老師。
俞丹似乎是一時間沒想起她是誰,居然開了門,雖然只是一道門縫,看見陳見夏的臉,她一愣之下想要關門,但陳見夏拉住了邊沿。
門夾住了她的左手腕。她像是不知道疼,仿佛獻祭自己的一隻手就可以拉開希望的門。
“你瘋了!”俞丹大喊,嚇得鬆開了,陳見夏收回顫抖的左手,用右手開了門,站進室內,將門從身後帶上了。
“陳見夏你幹什麼?”俞丹護著肚子退後,靠在客廳的牆上,略顯浮腫的臉上又驚又懼,“你別胡來啊我跟你說我要報警了!我給你爸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