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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罐子曲奇什麼的,的確是超綱了。
陳見夏拉上眼罩,將座椅向後靠,再次醞釀睡意。
不只是鐵罐子裡的曲奇,還有地理書上畫得一樣九曲十八彎的河道,傍晚天邊遮不住落日、光芒從縫隙如岩漿奔涌而出的積雲……她坐得直直的,眼睛都捨不得眨,從天光明亮盯到夜幕降臨,最後用衣服蒙頭,將自己與機艙內的明亮燈光隔離,透過有些髒污的雙層機窗,看到了滿天繁星,碎鑽般灑滿視野,閃耀得令她徹底失語,忘記了悲歡離合,包括自己的存在。
那一刻,一個念頭划過腦海。
這就是一個人類離天空最近的時刻了。她終究不是會飛的鳥,只是“鋼鐵鳥”腹中的一粒草籽,會落地生根,動彈不得。
初冬時節,乍一下飛機,任誰都感慨上海比北京暖,在計程車排隊處等了一會兒,寒氣慢慢沁透身體。
大自然有耐心。
她們直接回了延安西路的公司,正好夠時間趕在下午的高管簽約儀式前買咖啡和雞肉卷。上電梯的時候竟然正好碰見了大老闆Frank,Serena整個人像只奓毛的貓,第一反應是退出去等下一班,被見夏拉住。
她知道這是新人的本能反應,Serena不是故意的,但也做過頭了。寫字樓電梯是公用的,他們公司也不過買了兩層,又不是地主,別的公司午飯歸來的上班族都擠上來了,她們又有什麼好裝假的。
Frank笑眯眯地看著Serena手裡的星巴克,說,沒有我的份嗎?
Serena:“啊,我,那個……”
陳見夏解圍,從紙袋裡拿出買咖啡的單據,說,Frank,報銷一下。
早年程式設計師出身的Frank向來喜歡穿不帶任何logo的毛衣、Polo衫和球鞋,看上去是個平易近人的爺爺,見夏也就陪他演。
Frank哈哈笑了,事情就過去了。
到了19層,見夏用手擋住電梯門,等老闆離開,和Serena一起假裝要去20層,到了之後又重新在電梯間按向下鍵。Serena感激地碰碰見夏的胳膊,說,Jen,謝謝你。
見夏歪頭,裝作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又不是多大的恩情,工作幾年自然就學會了,她不想倚老賣老。
就在這時20層一端的電子自動門開了,HRD抱著文件匆匆走出來,碰見Serena便皺眉:“打你電話怎麼不接?”眼神往下移到她手中的咖啡紙杯,臉色更沉了。
不等她解釋,對方便繼續往另一端走,在電子門前刷卡,頭也不回,“你來一趟。”
Serena手裡的咖啡好像突然變得燙手了。陳見夏主動接過來,說,去吧。
電梯叮的一聲,見夏回想著HRD起范兒的樣子,心裡明白,戲要開始了。
公司的報告廳已經很久沒用過了,見夏印象中上一次坐在這裡還是去年被關係好的HR拉來,給Serena的上一屆管理培訓生做入職orientation,那時候坐在第一排的是一群美籍、新加坡籍華裔高管,此時此刻,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批志得意滿的新領導,今天“簽約儀式”的主角。
一百多人的報告廳竟然坐滿了,不光像陳見夏這樣的中層一個不落,很多普通員工也擠進來站在走道上看。議程和主持人HRD本人一樣無聊,還沒開始五分鐘,見夏就有點困了。
直到穿著旗袍的Serena捧著碩大的硬殼簽約書走進門。
陳見夏呆住了。
紅色暗紋短旗袍,下面是肉色絲襪和黑色絲絨面料的橫帶瑪麗珍鞋,頭髮是剛綰上去的,髮根是黑的,染的部分有些掉色,讓這一身的違和感更強烈了。
陳見夏掏出手機,發現Serena在半小時前給自己打過兩個電話,她忙著和部門同事對周報,沒有接到。
這樣的簽約儀式,穿著這種樣式旗袍的禮儀小姐,見夏小時候便在電視上見過,好像沒什麼問題——站在一旁,跟富貴牡丹或青瓷大花瓶融為一體,在適當的時候上前,遞上硬殼本和簽字筆,雙方簽完之後再幫忙交換,保持微笑就好,是規矩體統,是天經地義的流程的一部分。
如此天經地義。那麼此時她內心這種不舒服的感覺,究竟是什麼?
陳見夏注意到Serena的嘴角,好像墜著兩塊巨石,垮下來,被強行牽上去,又垮下來……她眼神低垂,只是很偶爾地瞟向第一排的角落,那裡坐著Serena喜歡的人,信誓旦旦地畫了個餅將她招進來的人。
曾經也是意氣風發坐在第一排最中間的青年才俊,不知道他此刻坐在那個位置,算不算沉得住氣。
不過能肯定的是,他定然沒工夫去注意一個小女孩隱秘的愛戀與羞恥了。陳見夏想起這個男人永遠熨燙得妥帖的襯衫和得體的舉動,突然覺得有什麼變冷了。或許冷的是她自己的眼神。
手機在西裝外套兜里振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三個字:鄭玉清。
不是不想標註“媽媽”,只是安全起見,防詐騙才這樣做的。見夏自己都信了。
她掛斷,然後回覆信息:“在開會。”
電話又進來了,不知道是沒耐心看她的信息,還是根本不想看。陳見夏再次掛斷。
忽然覺得報告廳的空氣凝固了,怎麼都喘不過氣來。
傍晚開始下雨。細細密密的,氣若遊絲,迷濛地飄在空中,仿佛沒力氣落地。水汽裹住了城市,反倒像是行人誤闖進去蒙了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