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頁
但輪到自己家人,是另一回事。
陳見夏盯著窗外血紅的夕陽發呆。短短時間裡發生太多事,她太疲倦,每天都會忽然陷入回憶。
一轉頭,爸爸身上抽動脈血留下的針眼還在,竟然結了一個疤。
“我這個病,純屬勞民傷財,你為什麼呢?把錢留著,投資,理財,在你工作的地方買房子。”
“買房子?”見夏笑了,“爸你知道新加坡房價嗎?知道上海購房資格嗎?而且我這點積蓄,已經錯過了,追不上漲幅了。”
陳見夏即便在最感傷的時刻,也保持著一絲理性,好像她天生就是一個記仇的小孩,可以隨時隨地跟任何人復盤任何事。
“你要是真這麼想,當初就應該攔著我在省城給你們買房子——給小偉買婚房,應該這麼說。”
陳見夏爸爸臉上流露出一絲羞赧,他一直作為一個病人被保護,近幾天直接和見夏溝通、爭吵、兵戎相見的也是鄭玉清,還沒怎麼見識過女兒的牙尖嘴利。
“你還是怨我們吧?那還這麼費心救我。”
“爸,你是想讓我安慰你,還是真想知道?”
“哈哈,”她爸爸笑了,臉因為浮腫而顯得年輕了一些,“你這麼說,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
“因為我說要傾家蕩產給你治的時候,你沒有拒絕。”
陳見夏仰頭,把眼淚逼回去。
“因為你不想死。而我是你女兒。我可以逃離家庭,可以找各種藉口,巧言令色,裝傻,反正只要不回家,親戚朋友怎麼說我我聽不見。
“但只要我不忍心,我就只有這一個選擇。沒意識到沒聽見也就算了,我知道了,聽見了,我就肯定會選這條路。”
她倒寧肯她成長在豆豆那樣的家庭。再狠一點,再不堪一些,而不要摻雜那麼多歡樂的回憶。
她記得在遊樂場旋轉木馬前,爸爸躲清靜在長椅上坐著乘涼,媽媽一個人顧兩個孩子,她和弟弟都想要騎白馬,但搶的人太多了,鈴響了,時間緊迫,媽媽把弟弟抱了上去,跟她說,趕緊自己找個小車坐上得了!
但委屈憋悶過後,發誓這輩子也不要跟爸爸媽媽講話、要離家出走、要讓他們知道厲害之後,夕陽西下,他們又給姐弟倆各買了一支伊利火炬冰激凌,陳見夏不愛吃巧克力脆皮,於是弟弟幫她全啃了,把裡面的奶油留給她,她又覺得,爸媽很愛她,弟弟也沒那麼煩人,生活很幸福,今天真是難忘的一天啊,好開心啊。
還寫進了作文里。
她有時候記得被媽媽當機立斷放棄掉的屈辱和恐懼,有時候記得夕陽下那支冰激凌的溫柔。
有時候記得爸媽因為機票太貴而找各種理由勸她不要回家,有時候記得他們轉眼就為了小偉的各種事漫天找關係撒錢,有時候又會在悶熱的長廊邊,寫著論文,哭著想家。
爸媽健康時候她躲著不回來,現在一個癌症一個神經紊亂,她千里迢迢跑回來還債,全宇宙的力量都在促成她回來還債,穩定許多年的工作泡湯,馬上就要完成的新加坡服務期中斷……好像她這輩子出生就是為了還清一些東西,再不情願也要不停地給。
陳見夏伏在李燃溫熱的胸口,和他講著自己混亂無序的過去,講著講著自己也覺得無趣,撐起身體去吻他,長發散落,蓋住他的臉。
李燃伸手輕輕將她推開一點點距離,見夏故意氣他,“沒力氣了?那算了。”
“我不想自己也混在你亂七八糟的記憶里。”他說。
“嗯?”
“以後再回憶起來,就是旋轉木馬、奶油冰激凌,還有稀里糊塗跟我做愛。”
陳見夏跌坐在床上,茫然無措。
他們沒有開燈,月光透過半扇薄紗照進來。李燃也起身,雙手捧著她的臉,晃來晃去。
“小時候的事晃出去了嗎?”
“嗯。”
他這才回吻她,說,那你記清楚。
後面的事的確記得很清楚。
又過了兩天,晚上見夏正在一邊給爸爸餵飯一邊等媽媽來換班,李燃忽然敲病房門,跟她說:“我有點事得回一趟家,把一些單據給你。”
陳見夏起身出門,她知道肯定有事。
李燃說,又有電話了。
“這次很巧,就在省城,飛回醫大二院就可以做。”
“再等等吧,”見夏不想再空歡喜了,“確定了再說。”
“我已經等了大半天了。二十歲的男孩,過馬路時候經過大貨車死角,被剮倒了,頸椎斷了,人在ICU待了一天了,已經判定腦死了。就算沒有腦死,也是高位截癱,聽大夫說,死了倒是解脫。”
見夏低著頭。若是平時閒聊,倒是能說句可惜,但她現在的立場,說什麼都不對。
她不敢承認,第一時間掠過腦海的想法竟然是,二十歲,更年輕,比之前三十三歲那個好。
噁心的念頭。
“家屬也在,協調員說,家境很差,本來孩子媽媽都答應了,要簽字了,”李燃兩根手指一捻,做了個手勢,“那個也……總之各個方面都談好了,男孩姐姐突然來了,說什麼也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