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頁
說完這句,李燃上氣不接下氣,陳見夏第一次聽到他帶著奶音和哭腔的顫抖,下意識順著他後腦勺的毛。
她從沒覺得自己如此像一個大人。
李燃的爺爺恐怕是剛住院那會兒就把小金庫帶在身上了,病得糊塗時到處藏,清醒了卻找不到了,病床底下左摸摸右摸摸,這件衣服那件衣服口袋全翻空,翻不到,急了。李燃也不知道他要找什麼,幾乎把病房裡所有東西都在老人眼前晃了一遍,最後才在爺爺住院時穿的羽絨服內袋裡發現了已經打卷的存摺。
找到的時候,老頭兒終於笑了,因為肺部擴散,笑聲像風箱。他眼睛已經看不清,摸索著拉過李燃的胳膊,用最大的力氣包著他的手,讓他一定要攥緊。爺爺躺的時間太久,已經肌肉萎縮了,手指骨節都凸出來,硌得他疼。
陳見夏想起自己家。媽媽曾經因為她爺爺去世前單獨找二叔和大輝哥說話,堅信老人臨終前一定會有體己交給偏心的孩子,可能是存摺,可能是以前打的金戒指金鐲子;本來是無從證實的事,因為二嬸有意跟親戚們透口風說鄭玉清拼了個兒子還是沒被爺爺認可,愈發顯得真實,口水仗打了不知道多少輪,都是陳見夏成長的背景音。
李燃家裡不同。爺爺做了一輩子郵差,體己錢總共能有多少,事業成功的兒子兒媳定然看不上,傳給唯一的、最愛的孫子,不會有誰計較老人最後的一點任性。
“他疼你,給你零花錢。”見夏像哄小孩一樣,輕輕捋順他後腦勺翹起來的髮絲。
“不是零花錢。”
李燃鬆開手,往後退了半步。陳見夏感覺到他的目光,忽然心跳如鼓,她被某種預感壓住了視線,壓得死死的,粘在海桐花上、鞋子上、步道石上,怎麼都抬不起來。
“他是為了讓我自己選,”李燃抹了一把臉,清了清鼻音,堅定地說,“他說我爸斷我糧逼我出去讀書是耍流氓,存摺里的錢不多,八萬塊,三本大學學費可能貴一點,但學費生活費往返交通加一起……怎麼都貴不過八萬塊吧?爺爺說,只有當兩條路我都能走,都有人支持,那我的選擇才是自己真正想選的……見夏,爺爺都知道,爺爺知道我想和你一起去南京。”
陳見夏宛如被施了咒,小小白白的海桐花里似乎藏了世間萬象,香得讓人失去神志。
“……見夏?”
無邊的沉默讓李燃有些慌神,他伸出手想拉她。
“我不會再拖累你了。之前吵架的時候你罵我,說我反正還能去英國讀書,有家裡人兜底,不能理解你考不好的心情——其實我明白的,雖然只有一點點明白,但我可以做決定了,不光是靠爺爺給的錢,我上大學以後自由了,也能想方設法賺一些的,還有……你別因為我說這些有壓力,好像我因為你跟家裡鬧翻了你承擔多大責任似的,沒有的,不會的,我爸也不是不變通的人,從小到大我跟他逆反慣了,就這次鬧得大一點而已,沒事的,到時候我都登記入校了,他還能怎樣,說不定以後還會去南京投資一些小產業,不是不能緩和關係的……”
李燃語無倫次,亂刀剖出一顆心,只要陳見夏抬起頭就能看見,血淋淋地冒著熱氣。
就在這時,李燃的手機響起來,他接起來,嗯了幾聲掛斷。
“中午要請參加葬禮的親戚朋友吃宴,我得回去找我家裡人了。他們包了兩輛大巴車回市中心,反正來參加葬禮的好多互相不認識,你跟我們一起——”
陳見夏按下他指著遠處的手臂:“我坐公交,倒一趟直接到校門口,換乘就在同一站,都不用走路。你別管我了。”
“可是……”
電話又響起來。葬禮上的家屬往往沒有時間悲傷,最要緊的是張羅好來賓,李燃雖然還是個高中生,忽然跑不見了也不像話。陳見夏把他往前推,李燃沒辦法,一邊舉著電話一邊往告別廳的方向跑。
跑了幾步,他停下來,轉過身:“見夏,謝謝你過來。”
“不是應該的嗎?”陳見夏沉下語氣嗔怪,“快去忙吧,家裡人找你呢!”
“你回學校了告訴我!”
“知道了!”
“爺爺也會高興的,你能來送他。”
陳見夏咬著嘴唇,“是我應該的。”
李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陳見夏依稀記得自己爺爺和外公的葬禮流程,家屬從清晨迎接前來祭奠的親友、家門口舉行繁簡不一的儀式、集體出發、等待遺體告別、挑選骨灰盒、等待火化、裝殮骨灰……一切都要在正午十二點前結束,看似短短一上午,也能將人耗得心力交瘁,孝子賢孫們跪了起,起了跪,整個殯儀館許多個告別廳時間表排得滿滿,哀樂不停,上演一場又一場緊鑼密鼓的傷心。
停靈三日,出殯是周三,她理應去上學的,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有機會進入告別廳瞻仰李燃爺爺的儀容,還是特意請了病假,早上五點半天將將亮就已經站在公交站等首班車,站了近兩個小時才到達江北城郊的市立火葬場。
李燃終於抽身來見她,她已經等了三個多小時。暮春北方的早晨還是很冷,花壇台階濕漉漉的,有露水,坐久了褲子也浸濕了,徹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