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頁
她這次衝動也讓自己從此失去了抱怨的資格,有次電話里媽媽提到給弟弟找編外的工作需要點錢,家裡存的定期還差幾天拿不出來,讓她先匯過來一萬塊應個急,之後再還給她——但往往都沒有“之後”了。見夏在公司剛開完會,也在氣頭上,順嘴提了句,既然手頭那麼緊,當初何必買那麼大的房子?
媽媽立刻抓住舊事興風作浪:“是誰非要給自己留一間的?還不是為了你?你把帳算我頭上?那間屋子就是你的,沒人惦記,陳見夏我們早就當白養你了!”
“那就別讓我出錢,別朝我要一分錢,以後也別給我打電話!”她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你們養我十八年,這套房子我還清楚了,還得比你養我花的多!”
掛了電話不久,Simon來找她對數據,十萬火急,她跑回辦公區域拿電腦,又跟著他跑進中型會議室,兩人一起將剛上線的家化、非直營服裝鞋包、圖書等幾大品類在一季度內的表現做了一番“包裝”,拿去給Frank做報告,說服他大中華區不能只做3C數碼家電,競爭對手們的觸角早已伸向包括生鮮食品在內的各種領域……
那是二十五歲的陳見夏,電話掛了便掛了,心裡沒有一絲印跡,趴在高中宿舍課桌上哭一整夜那種事,再也不會有了。
房子到底應該買大點的還是小點的?那口氣到底該不該爭?二十九歲的陳見夏看著主臥大床上安然熟睡的父親,餐桌上佝僂著後背、小心吹著滾燙洋蔥水的母親,她的手腕又開始疼,蓄謀給眼淚一個掉下來的理由。
夜裡暖氣燒得太熱,見夏已經有些不適應,喉頭冒火。她走出房間去客廳拿水,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沒有開燈,電視也靜音,色彩反射在一張木然的臉上。
“媽?”
“小夏,怎麼起來了?是不是那枕頭不舒服?我聽說你們年輕人都不睡蕎麥皮的了,但是蕎麥皮的對頸椎好……”
“我起來喝口水,你睡不著?頭疼嗎?”植物神經紊亂是非常難纏的病。
“我打坐。入定了頭就不疼了。”
“你信佛了?”
“就是每個禮拜跟著上師讀一讀經,平日主要靠自己修,有放生就參加一下,對你爸爸的病好。”
見夏有千言萬語,什麼上師?什麼班?收不收費?是不是總集資辦放生和點長明燈?是不是那種用佛教騙人的……
但即便是,他們至少肯騙鄭玉清,讓她在無眠無盡的漫長黑夜裡,有一件事情可以做。她有什麼資格問東問西,即使是騙子,騙子替她愛了媽媽。
陳見夏只說:“挺好的。那你接著打坐。”
“快去睡吧。”鄭玉清勸她。
“我陪你坐會兒。”
“打坐不用人陪。”
“那我就坐在這兒,你不用管我,你入定了不就看不見我了。”
鄭玉清無奈,重新擺好打坐姿勢,陳見夏只是靜靜坐在沙發拐角處,歪躺著看電視,深夜的地方台正在請老專家講養生,然而因為靜音了,畫面里的人越是激動誇張,在畫面外看的效果越是荒誕詭異。
客廳角落擺著一隻小型水族箱,和電視一起發出幽藍的光,裡面養著孔雀魚,更常見的名字叫鳳尾。
見夏上次回家是在九個月前,爸爸病情惡化,她終於倔不下去了,回家過年。
她和鄭玉清在電話里吵過的架太多了,甫一見面,竟說不清到底該先算哪一筆,還是爸爸做和事佬岔開話題,問她,小夏,認識這是什麼魚嗎?
他給她講,野外的鳳尾魚會洄游,春夏之交,從大海游回淡水河產卵。魚都去大海了,每年還是要從入海口游回到出生的地方再生下一代……
見夏歪著頭,又是這種“見物識人”“小故事大道理”。她不等爸爸講完,便把能猜到的中心思想一股腦說了出來:“說明什麼呢,說明人總歸還是要回家的?人總歸還是要早點生孩子?人總歸還是要早點回家生孩子?”
小偉在一旁聽得愣了,繞不明白。爸爸卻一笑,他沒有直面陳見夏的挑釁,拍了拍她的肩膀。
“什麼都不說明。就是告訴你,家裡養了這種魚,江邊兒那個花鳥魚市場買的,賣魚的說好養活又漂亮,我給你講講,你聽一聽,就完了,爸媽想跟你嘮嘮家常話,不是想拿魚給你講道理,你都這麼大了,何況我也不知道你是哪種魚,我女兒可能是條鯊魚。”
陳見夏沒繃住,樂了。
“小夏,好多事兒,我們沒那麼多別的意思,就是一家四口,正常過個日子,以前的事兒,都過去吧。來,你跟你媽碰一杯,我不能喝酒,我拿水代替。”
“這是我跟我媽的事。”見夏紅了眼眶,杯子裡倒滿啤酒,敬了鄭玉清,也沒說什麼祝酒詞,自己幹了。
“還是那個死德行。”鄭玉清也想幹掉,喝了一半嗆到了,大家都笑了,好像曾經的一切齟齬真的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是一句廢話,線性的時間上一切的確早已過去,但是什麼讓其樂融融的年飯之後陳見夏和鄭玉清的每通電話依然滿是火藥味?過往的傷痛像凜冽的北風,不斷迴旋,而她與家人之間的嫌隙實在太多了,漏洞百出,不是一杯啤酒、幾條鳳尾魚能夠堵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