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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的過程極為煎熬。
多等一天,擴散的風險就大一點,每天的檢測數值並不能完全反映真實情況,到達某個質變的標準,就無可挽回了。沒有人知道爸爸的身體裡正在發生著什麼變化,他吃一頓飯、打一次針、翻個身、咳嗽一聲,是不是就驚動了附在血管上的惡魔?
肝臟已經長得像菠蘿,到處都是結節。
大夫私下也和陳見夏說過,家屬不要看著他平平靜靜的,尤其是打了止痛之後沒事人一樣,其實隨時都可能……以前有個門靜脈瘤的患者,沒事人一樣,覺得自己都不需要住院,坐在公交車上忽然吐了一身血,沒了。
“也可能喝水突然嗆了一下,人就沒了。”
見夏笑笑說,大夫你放心,久病成醫,我們家屬查資料查多了,也快成半個大夫了,我們都有心理準備的。
大夫說,還是讀過書的好溝通,那就好。
見夏說您多費心。
她走出診室就哭了。
見夏從小就沒幾個朋友,大多事情憋在心裡,無論是 的少年還是無趣的成年,忍氣功夫一流。只有短暫的兩段時光,嘴裡閒不住,像個松鼠一樣絮絮叨叨什麼都講。
全都是和李燃。
他是她的初戀,最好的朋友,最信任最赤裸的愛人。
不需要陪床的時候,陳見夏每一天都向李燃無度索取,她只想哭泣、講話和吻他。有一天李燃剛進房門,見夏就撲了上去,李燃後腦勺猛地撞在門上,撞得眼前出現了重影。
見夏尷尬,蹲下說,對不起,你沒事吧?
“你沒事吧?”李燃還有心思開玩笑,“對不起你錯過了我最好的年紀,我現在真有點吃不消,要不你也去醫院看看,你這是怎麼了?”
“我不知道。”見夏說。
死亡和無望的等待讓她特別渴望身體的溫暖。
“你抱抱我,好嗎?”
李燃心疼地將她摟進懷裡。
李燃離開過兩次,她知道他也很忙。他不在的時候,見夏無法入睡,自己坐大巴去了北京,跟著舉小旗子的大叔大媽一起爬長城,然後趕大巴回到病房替換媽媽陪床,硬生生把自己累到睡著。
死神在倒計時,時間過得又快又慢,心裡越緊迫,讀秒卻越慢,她本以為自己會盼著時間走慢點。
早上,李燃打來電話,說他剛下飛機,這次陪喝效果很好,“舒叔叔”終於肯介紹最牢靠的關係。
“你跟我一起去吃個飯吧。午飯,都是醫生,他們不喝酒。你自己斟酌要不要叫上你媽媽,畢竟是全家的事。”
見夏幾乎沒有思考:“不用叫她。”
她忽然覺得這句話耳熟極了。
當年她告訴爸爸新加坡留學項目的事,問他有沒有跟媽媽商量,爸爸也輕描淡寫地說,不用。
吃飯的地方是李燃安排的,陳見夏緊張得滿手冷汗,她知道這頓飯至關重要,大夫和中間人會親自衡量這件事“值不值得”——患者家屬人品如何,情緒是否穩定,會不會因為錢扯皮,會不會做完後因為效果不理想反身舉報投訴……她不知道應該如何表現,坐在包房裡等待的時候,一個勁兒問李燃,到底幾個人,分別都是誰,我應該坐這裡嗎?主位應該留給誰,真的不喝酒嗎?……
李燃輕輕地親了她額頭一下,說,你什麼都不用說,有我在。
見夏想起那次在“舒叔叔”的酒局裡和李燃沒能展開的爭吵。她無法忘記李燃脆弱的眼神,他問她,你還是覺得我不能保護你,對嗎?
她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刻想要重新回答他。
門這時候被推開,第一位客人到了。
一共來了四個人,他們彼此認識,李燃也在問過名字之後和他的信息對上了號,但直到最後吃完,見夏都沒分清他們究竟分別是什麼身份。
大概是故意模糊的。
整頓飯陳見夏都很安靜,他們知道她是患者的女兒,陪床幾天,又焦急等了一個星期肝源,人沒有什麼精神頭,但很有禮貌,溫溫柔柔的,通情達理的樣子。
他們沒有半句提到見夏爸爸的病情,只是談天。李燃和他們聊得很愉快,一度讓見夏忘記了他們到底為什麼而聚在一起。她默默聽著他們聊中國的肝膽外科世界一流,無論科研還是實操水平都極高,因為曾經一度是B肝感染率高的大國,從大三陽到肝硬化、肝癌的不可逆發展,還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困擾國人。
除了高談闊論,也聽到一些讓見夏感到安慰的話:移植技術在國內已經相當成熟,下不來手術台的概率極低,三天、七天內的死亡率也極低,兩個月之後才開始增高,三年存活率可以達到50%以上,因為技術成熟和配型謹慎,排異反應也沒有普通人想像的那麼高。
見夏喝了口茶水。她生怕自己追問了,會讓他們覺得家屬偏執,影響對她的印象。
但其中最晚進門、一言不發開始埋頭吃東西的人忽然開口了,說:“但門靜脈瘤不一樣。我要沒記錯,舒總之前是肝上長了四顆,血管上麻煩多了,換完三年內死亡率也……最近是多少來著,90%?93%?復發的也多。”
他是全場看上去最年輕也最邋裡邋遢的人,不像大夫,倒像個跑片場的導演,扎個小馬尾,穿著口袋很多的卡其色漁夫馬甲,一邊說話,一邊抬眼瞄著陳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