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頁
他無論如何沒想到自己從南方帶回的小妾,居然會跑出去向劉芳亮告密,這個秦淮歌伎出身的賤人跟他相好多年,之前南京城破時候,被迫躲進了尼姑庵里避難,他則逃到了松江,後來李自成啟用錢謙益,他才返回南京重新尋找到,之後正好返回歸德就帶著一起回來了。卻沒想到這賤人昨天竟然偷聽了他們父子的對話,然後又跑出去試圖向劉芳亮告密,幸好自己的夫人有心計,一直安排人盯著她,結果她還沒到劉芳亮處就被家奴攔截,但這賤人倒也狡猾,居然中途又溜走了。
他現在不怕這賤人再去向劉芳亮告密,後者那裡早已經有府中家奴在盯著,但他卻怕這賤人登船南下徐州向那狗皇帝告密,這裡距離徐州不過三百多里的水路,順流而下的漕船不用一天就能到徐州。
後者攻陷徐州的消息此時剛剛傳來。
徐州軍民幾乎不戰而降,甚至砍了劉澤清頭顱迎接那狗皇帝的可怕消息讓歸德士紳不寒而慄,他們已經很清楚,如果那狗皇帝打過來,這座城市的百姓肯定也同樣砍了他們的頭顱迎接那狗皇帝。
那黃河是非掘不可了!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生路。
“公子,沒有!”
一名家奴向他報告。
“守住渡口,一艘船也不准放下去,那賤人若出現立刻抓回府中,我非把她浸了豬籠不可!”
侯方域惡狠狠地說。
他沒時間耽擱,必須儘快趕往蘭陽去找馬得功,這件事夜長夢多,劉芳亮那裡也不敢說瞞太久,趁著黃河水位正在不斷上漲,乾脆立刻就去把銅瓦廂給掘了,那時候無論誰想阻攔也都晚了,所以說完之後他緊接著上馬帶著幾個家奴向蘭陽方向奔去,他並沒注意到此時不遠處一條污穢的水溝中,一雙帶著淚水的眼睛,正透過繁密的蒲草,靜靜地注視著他。
懷抱著一把摺扇的李香君就這樣看著自己愛情遠去。
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個自己從十六歲起就傾心的男人竟會是一個惡魔,他英俊瀟灑風流倜儻,他文采蓋世風度翩翩,復社四公子之一的他名滿天下是所有少女夢中的主角,自己也像所有少女一樣,自以為幸福地依偎他懷中,為他撫琴歌詠,聽他吟詩作賦,看他指點江山,然而就在幾個時辰前,這美麗如夢的畫面驟然間換成了人間地獄……
滔滔黃河水在無數鄉村城市肆意奔流,無數腫脹的腐屍堆積在所有可以看見的地方,堆積在河水的垃圾上,堆積在殘垣斷壁間,堆積在泥污中,地上的一切都化為烏有,只剩天空中的禿鷲和奔跑的野狗,在撕咬著屍體上的腐肉。
在南京長大的她,當然明白洪水意味著什麼。
而他卻要掘開黃河。
他要讓洪水淹沒幾乎三分之一個省,讓洪水淹死數以百萬的無辜百姓,目的僅僅是為了保住他的幾萬畝田地,僅僅是如此,曾經的濁世佳公子在這一刻撕去了身上的畫皮,用無數華麗的詩詞歌賦堆砌起來的形象轟然崩塌。
此刻他的背影,在李香君看來猶如猙獰的厲鬼。
只是可笑自己曾經的痴情。
李香君在充滿腐臭的污水中不斷向前爬行,一邊爬一邊任憑淚水滴落,也不知道多久,她前方驟然出現了洶湧的河水,她並沒有停下,依然在繼續向前爬行著,湍急的河水立刻將她沖得流向下游。就在這時候,前方一塊木板隨水而來,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但手中那把當年侯方域逃難之前留給她的,後來因為她以死抗拒一名順軍將領,滴上了她鮮血的摺扇卻掉落河水,她想伸手去抓,卻最終放棄,帶著一臉苦澀看著那摺扇瞬間消失了浪濤中。
她就這樣趴在木板上,渾渾噩噩地隨著滔滔黃河順流而下……
“大姐,快醒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聲音驀然在旁邊響起。
李香君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一縷陽光立刻刺進眼中,她下意識地抬手遮擋,這才發現自己躺在河灘的泥沙中,而面前蹲著一個看上去比自己小一些的年輕男子,正晃著自己肩膀叫醒自己。
他頭上帶著一頂寬沿的銀色笠盔,笠盔前方正中是一顆琺瑯質的白日黃月,共同抱成一個渾圓,而身上則穿著一件猩紅色的右衽短衫,短衫帶著立領,領子兩邊各有兩個黃色銅質四角星,而在短衫的右胸口處,則並排著兩顆同樣的四角星,兩條白色的斜肩帶在胸口交叉而過,而他的另一隻手中拿著一支鳥銃,鳥銃上方是一根細長的尖刺,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
“你,你們是?”
李香君疑惑地看著他,還有他身後另外四名同樣打扮的年輕男子說道。
“你是應天人?”
那年輕人突然驚喜地叫道。
“妾身祖籍蘇州,在應天長大。”
李香君說道。
“我是常熟的。”
那年輕人興奮地說,不過緊接著又低聲說:“不過我是丐戶。”
“我是樂籍,咱們都一樣。”
李香君笑了笑說。
然後在他的攙扶下站起來。
“沒事,皇上早就下旨了,以後咱們大明沒有賤籍,不論丐戶匠戶還是樂戶,統統都和民籍一樣,都是大明的皇民,都可以讀書做官當將軍,我現在就已經是中士了,而且還是副伙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