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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滿樓已微笑接口:“只是,無論是在江湖還是朝堂,裴將軍這把懲惡揚善的長平刀,卻仍然寶刀未老。”
裴撫靖自嘲一笑,道:“朝堂莫測,沉浮幾載,便是寶刀,也再不復當年的光彩。”
他眼中有黯然的神采,陸小鳳卻道:“裴將軍何必如此自毀,寶刀英雄,恰逢其時,現下我便有一事相求,正盼望於裴將軍再顯昔日風采。”
裴撫靖道:“不知陸少俠所說的是何事?”
陸小鳳看著他的眼睛,鄭重道:“我求你,打開城門,向昭平王投降。”
裴撫靖一驚,霍然起身道:“陸少俠若為此事相請,恕老夫萬難從命!”
他已擺出送客的陣勢,陸小鳳卻還在悠然品著手中的茶水。
花滿樓溫聲道:“裴將軍稍安勿躁,我們此番相請,並不是真要投降。”
他將眼睛轉向裴撫靖,嘆息道:“裴將軍可知城中現在已無糧糙,數十萬百姓明日便會斷炊。”
裴撫靖目光閃爍,道:“城中情況,我已悉數上報陛下,想來援軍不久便會到達。”
陸小鳳忽然冷哼一聲,道:“裴將軍十萬大軍在濟州便阻不住朱恪的軍隊,此刻退守常州,就算是等來援軍,便有自信能打退朱恪嗎?”
裴撫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陸小鳳卻自顧自還在繼續:“自高祖開國以來,四海昇平,國內已多年未有戰亂,禁軍早已軍紀渙散戰鬥力全無。朱恪卻自封地燕州以來,便秣兵買馬,以圖大業。以鬆散無紀的禁軍,對上朱恪軍紀嚴明的大軍,濟州一戰便已潰敗至此,此刻即便有援軍到來,裴將軍又以為勝算如何?”
裴撫靖雖然臉色鐵青,卻已無話可說,他不得不承認,陸小鳳的話雖然難聽,卻句句屬實。
他自掌管禁軍以來,便一步步看著這隻軍隊腐朽離析,世祖與先帝皆重文輕武,新帝完美繼承了他們的遺志,禁軍數量一再縮減,將領也更替不斷,長此以往,禁軍竟成為了朝中子弟貪占空餉之地,作戰實力全無。
自退守常州,他已多番奏請新帝請求援軍,但他也知道,精銳部隊已悉數被他帶出,此時再去招兵買馬,又談何容易。
他已在此地拖了一月有餘,這期間糧糙短缺,戰士染疾,多虧城中江南花家的七公子鼎力相助,才支撐到此時,而此刻,城中糧糙已盡,他又還能再拖多久?
他的目光掃過花滿樓,又掃過陸小鳳,半響之後才道:“花公子方才說,並非是真的投降,卻不知有何妙計。”
花滿樓笑了,他沒有說話,只是把頭轉向陸小鳳。
陸小鳳利落道:“擒賊先擒王,求將軍投降,不過是想藉此之機見到朱恪,然後將其拿下。”
裴撫靖不可置信地看著陸小鳳,道:“昭平王帶著數萬大軍,身邊又招攬了一群江湖人士,任何人想要靠近他都很困難,陸少俠要孤軍深入,去拿下朱恪?”
花滿樓淡然道:“他不是孤軍深入,我會與他一起。”
裴撫靖不再說話了,他思索良久,慢慢開口道:“陸少俠知不知道,若我寫書投降,而最後卻沒能拿下朱恪,等待我的會是什麼罪名?”
陸小鳳卻挑了挑眉,道:“裴將軍知不知道,若你不寫書投降,一個月後,常州城內的百姓又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裴撫靖一愣,半晌之後,終於問道:“陸少俠與花公子可有十分的把握?”
陸小鳳尚未說話,花滿樓卻已微笑道:“裴將軍當知,世上本就沒有十足把握的事。”
他不是一個會把話說到讓人尷尬的人,但裴撫靖卻已明白他的意思。
無論到任何時候,深入數萬大軍,刺殺敵軍頭領,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陸小鳳和花滿樓,他們本與朝堂無涉,並沒有義務冒此風險,他們卻義無反顧地甘願冒險。
而他,卻還在擔心著朝廷的懲罰,計較著自己的仕途,在這裡求問此事的勝算。
裴撫靖沉默了,他忽然從眼前這兩個年輕人身上,照出了自己的困頓與畏縮。
良久之後,他忽然一笑,朗聲道:“陸少俠與花公子義薄雲天,老夫確然是在朝為官太久了,得失計較間竟已忘了自己的初衷,實在慚愧。”
他已走下座位,走到陸小鳳與花滿樓面前,他的眼中又有了昔日仗劍行走江湖時的光彩。
他以茶代酒,舉杯向陸小鳳和花滿樓敬道:“花公子與陸少俠想做什麼,只管放手去做,老夫便是豁出這條性命,也一定全力配合。”
花滿樓微笑著向他還禮,陸小鳳卻已讚嘆道:“裴將軍此言一出,我便知,將軍還是當年的英姿豪氣。”
*
裴撫靖的請降書已遞到朱恪帳中,還附贈陸小鳳與花滿樓甘願歸順的消息,朱恪卻直到第二日正午才遞來回信,他與裴撫靖約在當日戊時於城外營帳中交歸軍印。
城中百姓已因為糧食用盡而慌亂不斷,錢老闆等人四處安撫,卻並未有什麼成效。
陸小鳳與花滿樓隨裴撫靖出城前往朱恪軍帳時,看到的正是百姓擁在城門口,試圖外逃的紛亂場景。
夕陽殘落的光照在青磚的城門上,照在那些失去了所有依靠,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人群身上。
陸小鳳從不是傷春悲秋之人,此時卻在這將逝的夕陽中感到了難言的淒涼。
他忽然在心裡悄悄地問自己,萬事皆苦,眾生皆苦,而這苦,又能在他手上終結多少?
他沒有答案,他只能去看花滿樓,看他無論到任何時候都清朗溫潤的神色。
他忽然明白,花滿樓對這世界的熱愛,是多麼堅韌而寶貴。
他可以在盛世里種下滿樓鮮花,朝往夕來,霽月清風。
他也可以在亂世里離開小樓,身染塵埃,拯救眾生。
他愛這世界,並非是因為他看到這世界的美麗。
恰恰相反,他愛這世界,正是因為他看到了這個世界美麗之外的殘缺與痛苦。
他願意儘自己所能去補上那些殘缺與痛苦,不問結果,不計得失。
陸小鳳忽然覺得無比安心,他忍不住再一次去想,還好有花滿樓。
天漸漸黑了,他們已走到朱恪的營帳外。
朱恪的營帳設在大軍正中,此刻,帳中燈火通明,卻並無重兵把守。
陸小鳳不禁微笑,這位昭平王朱恪,著實是位自信的人。
他們沒有等多久,便有人出來迎他們進去。
這個人陸小鳳並不陌生,不但不陌生,而且還非常熟悉,甚至他前一天才剛剛和他割袍斷義。
這人正是唐鏡。
此刻,他的神色已不再像那日一般失魂落魄,他看著陸小鳳的目光里,充滿了緊張和探尋。
陸小鳳給了他一個了悟的眼神,於是他悄然微笑起來,但很快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收起笑容板著臉將三人引入帳中。
要不是時機不對,陸小鳳幾乎要忍不住大笑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