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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然一向不在意吃穿,但所用所食無一不是舒適精美。
而現在,他卻困在這座城中,離開他的小樓,任由他的花糙枯萎。
他住在這麼一間窄小的臥室里,用這樣的糧食來充飢。
在這個風雨飄搖的亂世,他挺身而出擋在風雨面前。
他承擔了太多他未曾承擔過的責任,憂慮了太多他未曾感到過的憂慮。
他甚至打算為此犧牲自己的性命。
陸小鳳忽然鼻子一酸,他已不知該說什麼。
花滿樓接過他手裡的盤子,細心地幫他將窩頭掰成小塊。
他溫聲道:“我知道陸兄從未吃過這樣粗糙的飯食,但還是勉強吃一點吧。”
陸小鳳忽然抬頭看著他,他的眼睛裡有歉意,有懊悔,也有無限的心酸。
良久之後,他卻擠出一個微笑,道:“花兄,對不起。”
花滿樓笑了:“我這輩子,除了小時候,好像再沒聽過你的道歉。”
陸小鳳也笑了,他忽然回憶起來,小時候他很頑皮,總是能想到各種方法捉弄花滿樓,那時花滿樓的涵養還沒有現在這般好,每次都會生氣不理他,於是他又整天追在他的身後道歉。
只是,自花滿樓失明後,他再也沒有捉弄過他,他陪他一起度過剛剛失去光明的那段日子,那時候他便在心裡想,就算花滿樓永遠不能再像常人一樣生活,只要有他這個朋友在,他就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他。
好在,長大後的花滿樓並沒有成為一個需要被他保護的人,他不但能照顧好自己,更能照顧好身邊的人,此刻,他甚至照顧了全城的百姓。
陸小鳳卻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因為一時的逃避,一時的孩子氣,將自己的朋友置於如此之地。
他忽然嘆息道:“花兄,我想,麻煩這件事情,我以後還是不要逃避的比較好。”
他只逃避了這一次,已足夠他後悔終生。
花滿樓沒有說話,他只是微笑著幫陸小鳳倒滿一杯茶。
陸小鳳也沒有再說話,他拿起花滿樓為他掰好的窩頭,一口一口吃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按照本文設定,雖然花家在常州也有生意,但祖宅卻在金陵,花滿樓是一個人住在常州的。
☆、桂花
陸小鳳從不是一個貪睡的人,但他醒來時已是午時。
這也許是因為他太過勞累,也許是因為他已見到了花滿樓,所以無比安心。
對於一個長途跋涉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一個長長的睡眠更能恢復活力。
他睜開眼睛時,已覺得昨日的疲憊、孤獨與痛悔都變作過眼雲煙,他還是那個堅定從容的陸小鳳,無論到任何時候,都可以微笑面對一切,他不會永遠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
他起身推開窗,讓陽光照進屋裡,生機勃勃的光線為一切又重新染上了希望。
花滿樓已經不在了,桌上放著留給他的兩隻窩頭,旁邊還擺著一隻細白瓷盤。
陸小鳳坐下時才發現,盤中竟放著幾塊桂花糕。
糯米晶瑩剔透,桂花清香撲鼻,在兩隻黑黃色窩頭的映襯下,它們看起來簡直不像是屬於這個時空中的東西。
天下人都知道,陸小鳳愛喝酒,但天下很少有人知道,陸小鳳還愛吃甜食,桂花糕便是他的最愛。
從前,他當然可以隨時隨地,想吃就吃,可此情此景下,他竟不知花滿樓是從哪裡為他找來的這幾塊糕點。
盤子下還壓著一張雪白的紙箋,陸小鳳拿起來打開,正是花滿樓清雋瀟灑的字跡。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桂子飄香,時節尚早,所能找到的,唯有這桂花糕。
潦糙以代,盼陸兄既見桂子,便可盡滌煩囂。【注1】
陸小鳳望著手中的信箋,他忽然覺得眼眶發熱,他想微笑,卻不由地鼻子發酸。
花滿樓已受了太多的苦,承擔了太多的責任和磨難。
他卻從未責怪自己的一走了之,他甚至還在想辦法安慰他的心情。
他為他找來桂花,勸他盡滌煩囂。
可是在圍城的這些艱難時日裡,又有誰曾讓他盡滌煩囂?
天下間怎麼會有花滿樓這樣美好的人?
而陸小鳳,又何其有幸,能與這樣人成為的摯友?
陸小鳳看著盤中的糕點,揉了揉鼻子,慢慢地笑了。他取出塊手帕,將這幾塊糕點細細包好,塞入懷裡。
他糙糙吃過飯,又灌了自己兩杯茶,便出門去尋花滿樓。
他朝著城中施粥和義診的地方走去,他知道花滿樓一定在那裡。
他真的在人群中找到了他,他卻沒有想到他們之間隔著怎樣的景象。
雲堤旁的空地中間擺了五六口大鍋,衣衫襤褸的人群正如潮水一般擠在灶台前,一張張望向食物的枯瘦面孔,散發出狂熱的光。而實際上,每個人卻只能分到剛剛夠活命的口糧。
而在另一邊義診的棚子裡,頭髮花白的老人已無力走動,只能衰弱地等待施粥的夥計為他們端來一點點飯食。還在母親襁褓里的孩子,瘦弱到甚至沒有哭的力氣。面黃肌瘦的少年,奄奄一息地支撐起骨瘦如柴的身子,眼睛裡看不到絲毫生氣。
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其實從未真的見過飢餓與病痛,他出生在繁華如夢的江南,富饒的盛世像是能把這四海安定的日子永遠過下去,春燕歸,巢於林木【注2】的記載,他只在史書上讀過。
然而此刻,那些單薄的寫在紙頁上的景象就出現在他的面前,因為飢餓和病痛而喪失了一切尊嚴與秩序的悲慘景象,就在他的眼前。
每一個人都毫無生機,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無法言說的麻木。
陸小鳳已不忍再看。
他只能去看花滿樓。
他站在那裡,依然是人群中的焦點。他整潔的衣衫已沾染了灰塵,溫潤的容顏也有了幾分憔悴,然而,他站在那裡,卻有著撫慰人心的魔力,使每一個看到他的人,都無端地安定下來。
陸小鳳忽然覺得心頭一暖,還好有花滿樓。
花滿樓正在義診的藥棚里,他從花瑞手中端過一碗藥湯,蹲下身來,一口一口餵給一個孩子。
那孩子裹著一件髒兮兮的粗布衣服,面色蠟黃骨瘦如柴,細細的脖子幾乎撐不住大大的腦袋,只有一雙烏黑的眼睛還有幾分靈活。
他髒兮兮的小身子倚靠在花滿樓的臂彎里,面對花滿樓遞過來的藥勺,卻拒絕地擰開頭去。
花滿樓耐心地哄著,然而那孩子始終不肯配合,好容易餵下一口,卻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將剛喝下去的藥汁盡數吐在花滿樓的衣衫上。
花滿樓素性好潔,從來不能容忍身上有半點污漬,然而,此時他穿著的素白衣衫已不成樣子,那上面本就沾滿了地上的灰塵,孩子的黑手印,此刻更添上了濃黑的藥汁。
花滿樓卻毫不在意,他只是輕嘆一聲,放下手中藥勺,溫柔地為孩子拭去唇角的藥汁。
孩子烏黑的眼睛看著他,忽然大哭起來:“阿娘,我要阿娘。”
花滿樓被他一哭,眉間湧起一抹無法克制的悲傷,他放下藥碗,把孩子抱在懷裡,輕撫著他的背,柔聲道:“好孩子,阿娘去了很遠的地方,暫時不能回來看你,你要好好的,不要讓阿娘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