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頁
可是,你喜歡錯了人。這句話他現在該怎麼說。
明明初識的時候一再跟莫狄說「你認錯人了」「你喜歡的人不是我」,到如今他兀自陷了進去,反而絕望地希望不要爬出來。
案例三已經給了出去,季初已經死了。總有一天莫狄會知道當初的真相,他會知道他們兄弟倆之間算不清的因果。
季末欠的債實在太多,已經賒不起了。
說出來吧……
莫狄就會清醒地意識到,他以為自己喜歡的這個人,其實有多麼不堪。
說出來,一切就結束了。他可以讓莫狄結束實習,莫狄以後是自由的。
說出來……
會剛好符合自己曾經期待的契機,讓莫狄徹底恨上自己,之後殺他的時候毫無芥蒂。
趁一切還來得及。
……
季末盯著菜單,半晌沒有翻過一頁,臉色漸漸蒼白。
「哥哥?季末?」莫狄在對面叫他。「你不舒服嗎?」
「沒有。」季末回神,他心臟一抽一抽地痛,他對莫狄笑了一下,點好了餐。
莫狄把手伸過來,覆在季末手背上,長指觸碰到他的指尖。
「你手好涼。」莫狄眉頭一緊,然後就要把手攥緊給季末暖手。
季末輕輕抽手。
這種動作發生過太多次,莫狄完全沒有介意。他轉頭讓服務員上了一杯熱水,叫季末捧著暖手。
季末眼睛發澀。
他數著自己的心跳咚答,心臟收縮是他的心動,舒張是他的虧欠,這是他的心動周期。心臟的跳動好似他勇氣的增減。這一秒還是勇氣暴漲,下一秒就會怯懦到谷底。終於,等到一聲格外劇烈的心跳聲敲擊在鼓膜上,季末沒有給自己反悔的機會,一句話脫口而出:「莫狄,有一件事我應該告訴你。」
莫狄看向他,百分之百的專注和深情。
季末跟他對視,他的嘴唇開合,然而真正發出聲音的時候,他卻低下了頭,躲開了莫狄的眼睛。
「你剛來的時候,我告訴過你季初是意外身亡。其實不是的。」
季末逼著自己抬頭,跟莫狄對視。
「他是……我殺的。」
3016年12月30日,季末的二十歲生日。
五天前,季末給白海青請了假,白海青理解地批准了。季末每年都會在12月25日開始休假,因為三年前的這一天他給家裡留了遺書,用性命逼季初回來,再後來就是兄弟決裂,父母身亡。
對季末來說,12月25日是人生最大傷慟的起始日,以他留下的遺書開始。
季末背對著白海青,沉默地收拾好自己的辦公桌,又給辦公室的綠植澆了水,把所有東西放回原位,然後揮揮手走了。
他沒有看白海青的眼睛。
12月30日凌晨,季末來到了那棟當初躲了五天的爛尾樓。
在這裡,他艷羨地看著哥哥和他的朋友們玩耍。
在這裡,他一門心思只想著把哥哥從邊區拉回來,不計後果。
在這裡,他想明白了即使哥哥知曉前因後果,也不會願意為了自己活命而間接害死另一個人。是他自作主張替哥哥做了選擇。
也是在這裡,他包庇了那個被通緝的流浪漢,原邊區基地生化實驗室主任羅曉鳴。
在這裡,他知道了羅主任要自殺,並且沒有阻攔。其實羅主任可以不用死的不是嗎?只要他呆在原地看著他,他也死不成的吧。
爛尾樓里陰冷潮濕,四處黑霉。季末推開通向頂樓的門,本來是結實的金屬現在鏽得透風撒氣,一碰似乎就要散架。
他突然想通了羅曉鳴為什麼要選擇上吊,在爛尾樓里上吊還不如從樓頂跳下去方便。
——因為羅主任要留全屍。
只有留下全屍,才能確定身份,做實自己是畏罪自殺,給兒子洗清嫌疑。
季末指尖拈著鐵鏽,輕輕吹了口氣將它吹散。
又是一命換一命的買賣。
他不想再做了。
季末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他見到羅主任的兒子,會是怎樣的情形。活下來的這個人,也許永遠都會憎恨季末,就像哥哥一樣。因為有感情的緣故,活下來的人都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這種強烈的情感,季末一直在努力剝離。
他已經承受不下去了。
今天是自己二十歲生日。
季末眺望天際線。冬日裡很少有真正的艷陽天,慘白地亮著是常態,似乎是在醞釀一場雪。無邊無際的衰敗灰白,季末想,那才是生命的底色。此刻,天色正在漸漸亮起來。
羅主任,你把凳子最後踢開的那一刻,解脫了嗎?
你現在快樂嗎?
一陣冷風吹過,季末的眼睛迎風落淚。他突然想到對於死人來說,活人不再重要;死亡是一個人對自己的生命做的最後一件事,除此以外,任何其他的人都不再重要了。況且有些死亡是有益處的。
比如羅主任救了自己的兒子。
比如……
如果自己死了,那也許很多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吧。畢竟……作為有預知能力的人,自己的存在已經是這個世界最大的變數。雖然這個猜測季末從來沒有對白海青說過。
季末探出頭往樓底看。
爛尾樓高大破敗,然而底下的馬路卻仍然有零星的路人走過。太陽漸漸升起,行人慢慢只多不少。如果貿然往下跳,萬一砸到人,那不就又害了一條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