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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的皮膚燙得嚇人。
季末摸了摸莫狄的頭髮,平復著自己的呼吸,抹了一把臉。
風沙止息,怪物消失,外部環境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他的呼吸聲,聽上去格外粗啞刺耳。
忽然,他愣了。
他怔忡地抬頭,隔著一片沙漠看見了邊區基地的影子,距離很遠,但他沒有看錯。太陽已經在西沉,時間是傍晚。
莫狄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整個人在高燒。
一切都對上了。
季末坐在原地,把莫狄抱在懷裡。落日照在他們身上,只餘一片血紅。
終於走到這一步。
季末無數次想像過此時此刻他會是什麼心情,他本以為自己會驚慌,會難過。
可是沒有。
他現在心裡只有一片寂寥。
好像一場馬拉松終於跑到了終點,所有的情緒都在漫長的征途中蒸發,季末只剩下了一個空殼。
他拖著疲憊的身心,保守著最沉重的秘密,走了這麼久。
終於要解脫了。季末俯身望著莫狄,他身上、頭上沾的沙子開始撲簌簌往下落,季末苦笑著給莫狄拍開,怎麼都拍不乾淨。他們都太狼狽了。
季末的視線里只有莫狄。他緊抿著唇盯著自己的哨兵,腦子裡什麼都想了,也什麼都沒想。
如果把季末的心愿全部列出來,那其中有很靠前的一項,是「早點解脫」。預知的異能對他來說就是咒詛,季末作為這個異能的載體,無數次想要放棄生命。
因為這個異能,他有著不願回憶的童年,後來他害死了自己的哥哥,從此成為一個良心有虧的人。他想解脫,想得不得了。這個世界真的沒什麼好留戀的,只是有人拽著他,非得讓他活下去罷了。
後來他遇到了莫狄。
一旦愛上一個人,就會被動搖。季末曾經真的想好好活著,但後來發現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最後這個預知夢,trigger被他自己毀掉了,而夢境的實現竟然能關乎全人類的命運,這讓他怎麼選。
好在他也沒選,在毫無意識的時候就已經喪失選擇權了。
直到把一切都理通透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有多累。
關於想要解脫的這個心愿,最殘忍的地方在於,莫狄是他心愿的達成人。
而莫狄是想要他好好活著,一起過一輩子的。
他不是捨不得命,他是捨不得莫狄。
他對不起他。
莫狄渾身髒兮兮的,臉上沾了很多沙子,季末將它們輕輕拂去,再用袖子給他的哨兵擦乾淨臉。
他捧著莫狄的臉,看了很久。這張睡顏他看過無數次了,但怎麼都看不夠。小麥色的皮膚,英挺的鼻樑,好看的劍眉,濃密的睫毛。唇型也好,看了就想親。
季末用指尖描摹著莫狄的五官,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就有一兩滴水痕出現在這張面容上,季末怔了片刻,抬手將它抹去。
「莫狄。」季末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哨兵沒有反應。
他已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域暴亂,他到現在為止能控制住自己的精神力,已經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只是季末想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陷入暴亂呢。他們明明精神結合了,莫狄之前明明是很好的。
是不是戰鬥太累了,也有可能是邊區的宇宙射線對他造成了影響。
季末摟住莫狄,莫狄呼吸十分艱難,胸膛劇烈起伏,在狂亂暴起的邊緣,就是醒不過來。
他一聲一聲喚著莫狄的名字,明知道徒勞無功,卻無法不去喊對方。叫一聲,少一聲。
也許他心底還有那麼一絲絲隱秘的期待,期待莫狄會突然轉醒,突然朝他笑,然後帶他逃離這個地方。
可是理智告訴他,不會的。不可能的。
他做了安撫莫狄的嘗試,然而他的精神域已經沒有精神力可以給莫狄了,他也失去了精神體。他是個喪失了安撫能力的、什麼都做不到的嚮導。
等太陽一落山,黑暗完全降臨的時候,邊區會變得極度危險。
季末瞧著邊區的落日,還有懷裡的莫狄。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拖著一個昏迷的人在日落前趕到落腳點,莫狄再這麼昏迷下去,什麼時候被流沙吞了、被暴植吃了都不知道。
他還是想要救莫狄,想要將莫狄從精神暴亂里叫醒。
於是只剩下最後一條路。
日頭更沉了一點點。
季末看著莫狄臉上光影的角度變化,正在和最後的畫面重合。季末在預知夢裡看見過太多次,對於最後時分的到來已經有了本能般的精準預判。
還剩最後一分鐘。
他們額頭相抵。
季末湊近,聞著莫狄的鼻息,輕顫著將自己的嘴唇印上。對方的嘴唇柔軟發燙,季末睜著眼睛跟他接吻。
最後一吻,是一個單方面的、沒能得到回應的吻。
唇瓣分開。
一聲隨風而逝的嘆息。
季末張開雙臂,緩緩摟住了面前的人。他低頭,看見了自己左手的戒指,於是視線就停留在那裡。這個小小的鉑金圈是他積攢了一輩子的勇氣,他這輩子,好像就衝動過這麼一回。
雖然莫狄聽不見了,但季末還是低聲告訴他:「再堅持一下,莫狄。十秒之後,你就會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