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頁
季末敏感地察覺莫狄的精神力時常處於失控的邊緣。他讓莫狄吃藥,然而每到這時他就會被莫狄一把抱進懷裡,美其名曰「被安撫好了」。季末心中擔憂,然而看著莫狄一臉壞笑地逗自己,什麼脾氣都發不出來。
距離莫狄給他代課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某次季末去A大上晚課,終於有學生想起來問那個戴著明黃色絲巾、疑似有異裝癖的哨兵老師是什麼來頭,季末抿唇答道:「很優秀的一個研究員。」
說這話的時候,季末的神情柔和了一些,眼裡流出笑意。學生們很少聽季末這麼直白地表達對某個人的欣賞,紛紛睜大眼睛,一下對莫狄的印象有了改觀。
有人說,只需要七秒就可以決定對人的第一印象,這種不可磨滅的印象的可以持續一生。季末對莫狄的第一印象卻分成了兩個——一個是七年前,停電遊樂場裡的少年哨兵;另一個是兩個多月前,午後的咖啡廳里笑得燦爛的陌生人。季末想到這裡,嘴角微微上揚。
這兩個第一印象的共同點,都是安心和溫暖,這種感受已經強烈到足以讓季末忽視夜夜做的關於莫狄要殺了他的那個預知夢。
儘管,他現在的夜晚只會重複這一個預知夢了,但他仍然會在清晨醒來,急匆匆地拭去腦門的冷汗,推開房門,在看到莫狄的身影時不自覺地露出一個安心的淺笑。
從莫狄說「研究已經發生的預知事件沒有意義」,還有「殺了預知對象」這種話之後,季末這一個月沒有再給莫狄發預知案例。
他隱約感到莫狄態度有轉變,然而不確定到底是為什麼。
而另一方面,季末也下意識在拖延。
似乎不讓莫狄繼續參與案例分析,他那些害怕的或者不願意想的事情就不會到來。
於是季末自欺欺人地擱置了工作。他現在想起來莫狄,就只會想到哨兵在廚房裡乒桌球乓的身影,或者是明黃色絲巾里貼著脖頸的斑頸鼠兔,抑或是貼在自己腰側拇指的溫度。
——直到白海青來了電話,說過幾天就回塔。
白海青在電話里問起了他們的進度,又說邊區這邊出的事跟季末的第五個案例有關,讓他們儘快把案例全部過一遍。
季末掛了電話,抿唇呆了片刻,最終動了動滑鼠,在僅剩的案例三和案例五之間猶豫了一下,發送了案例五。
季末平靜道:「白部說案例五與他正在邊區跟進的案子有關,我們要加緊處理。」
「好的。」莫狄迅速下載,他掃了一眼,然後說:「那這個案例弄完之後,就剩下案例三了吧?」
季末停了一秒,然後「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你那個trigger的構想,大概率是對的,你也在案例五上試驗一下。」
3014年夏季,季末被白海青召入塔,正式在塔內研究所半工半讀。
剛進塔的時候,季末幾乎沒有話,跟個遊魂一樣,白海青安排什麼他就做什麼。他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父母已經去世,哥哥斷絕了關係,夜裡如果做夢就夢見世界毀滅,他不曉得這種日子有什麼活頭。
3015年6月8日,季末沉默地給父母掃了墓。季初沒有出現,也許是在邊區正忙。
季末從墓園一路步行到他曾經躲了五天的爛尾樓,這個地方是他專門用來想季初的。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哥哥說自己欠小丁一條命。
救人到底對不對?值不值得?在救之前,這代價誰也不曉得。
季末這麼想著,走了進去,然後死氣沉沉的雙眼瞬間瞪大,萬分驚恐。
一個流浪漢在爛尾樓里掛了條繩子,正準備踢了腳下的凳子。
季末來不及思考就衝上去一把抱住,那個流浪漢沒能死成。
季末驚魂未定地把流浪漢放在地上,坐在地上喘息,一瞬間飆升的腎上腺素讓他渾身脫力,腿都在抖。他一抬頭,卻對上了流浪漢平靜深邃的眼。那人開口,微笑對他道:
「年輕人,你要知道,一心求死的人是救不了的。」
季末還在平復呼吸,他大口喘著氣,一邊驚訝於這個流浪漢一點也沒有驚慌或掙扎,儘管蓬頭垢面,周身氣度卻明顯不像個流浪漢。這人大概五十多歲,是個哨兵。
季末還在地上癱著,這流浪漢卻利落地站了起來,還朝他伸出了手——
「謝謝你心地善良,我決定晚點再死。跟你沒關係,希望你不要內疚。」
季末呆了。他愣愣地看著面前年歲跟自己父親相仿的哨兵,一剎那腦海里想的是如果父親還活著是什麼樣。他慢慢伸出了手,讓對方把他拉了起來。
雙手交握的一剎那,季末看見了第五個預知事件。
這個流浪漢仍然是以上吊的方式,死在了這棟爛尾樓里。時間跟現在差不多的日落時分,但是周圍有一圈警察。
流浪漢把季末拉起來,看了他一會兒,笑了。
「你長得跟我兒子差不多高。」
季末總算把氣喘勻了,他緩緩道:「你有兒子,還要去死嗎。」
流浪漢笑得開懷。
「你還小,你不懂。」
季末冷冷抬眼盯著他,他什麼都沒說,但是氣勢卻明擺著是「我不能讓你死」這個意思。
流浪漢嘆了口氣,「看來想死還得說服你啊。怪麻煩的。」
「來,坐,我給你講個故事。」